那本《拉斐尔手稿研究》被苏苒藏在了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用几本厚重的画册掩盖着,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次目光掠过那个角落,她的心都会莫名一紧,既渴望触碰那艺术圣殿的微光,又恐惧随之而来的审视与风暴。
霍斯瑾没有问起。那次霍老先生到访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但他看她的眼神,偶尔会多一种难以言喻的深究,冰冷的目光像探针,试图刺破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苏苒只能更努力地扮演“安分”,将自己缩得更小。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几天后,苏苒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一句:【书还喜欢吗?希望没有给你带来麻烦。——秦屿】
苏苒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这条短信像是一条冰冷的蛇,滑入她看似平静的生活,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她立刻删除了短信,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危险的联系。但那个问号,却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心里——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知道霍斯瑾可能会因此……?
不安像藤蔓般缠绕着她。她开始留意霍斯瑾的动向,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出于一种自保的恐惧。她注意到他书房的灯亮到深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注意到他接电话时愈发冷峻的侧脸和压低嗓音里不容错辨的紧绷。
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笼罩了整个别墅。
终于,在一个深夜,惊雷炸响。
苏苒被楼下车库传来的尖锐刹车声和重重关车门的声音惊醒。她心跳如鼓,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倾听。楼下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不止霍斯瑾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二楼走廊的栏杆旁,向下望去。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壁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几个模糊却充满张力的人影。霍斯瑾背对着楼梯方向站着,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冷硬。他对面,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赫然是秦屿。
秦屿脸上依旧带着那副儒雅温和的面具,但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那笑容显得格外虚假冰冷。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阴沉的男人,苏苒不认识。
“斯瑾,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秦屿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歉疚,但字字句句都带着刀锋,“只是有些事情,当着几位叔叔伯伯的面说不清楚,只好冒昧登门,想私下再跟你确认一下。”
霍斯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冰一样的寒意:“我们之间,没什么需要私下确认的事。”
“哦?是吗?”秦屿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亮屏幕,“那或许这个,霍总需要看看清楚?”
他滑动屏幕,几张清晰的照片呈现出来。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苏苒也能辨认出——那是她在图书馆,和秦屿说话的场景!角度抓取得极其刁钻,看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有一张,正好拍到她低头接过那本书的瞬间!
苏苒的血液瞬间冻结,手脚冰凉。
“哦,还有这个。”秦屿又点开一个音频文件,里面传出的,竟然是那天在图书馆,他们对话的片段!经过巧妙的剪辑,只剩下秦屿关切的询问“霍总他没有为难你吧?”,和她那句含糊的“没有”,以及秦屿那句“斯瑾他……有时候行事会比较强硬,习惯就好”,和她之后的沉默。
音频到此戛然而止,留下的想象空间却恶毒无比。
“秦屿,你找死。”霍斯瑾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毁灭性的气息。
“我哪敢?”秦屿故作无奈地摊手,“我只是好奇,霍总金屋藏娇,却似乎并没得到美人的真心啊。瞧瞧,不过是几句关心,一本她专业相关的书,就能让她放下戒备……甚至,对我这个‘危险人物’透露些许……委屈?”
他刻意扭曲着事实,将苏苒的无心之言和接受赠书的行为,包装成了一种对霍斯瑾的抱怨和背叛。
“哦,对了,顺便查了查这本书的流向。巧得很,限量编号正好对得上我托人从意大利拍回的那本。苏小姐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艺术。”他微笑着,补上最后一句,坐实了苏苒“私下接受对手贵重礼物”的罪名。
那个魁梧的男人此时冷哼一声开口,声音粗嘎:“霍总,老爷子们的意思很明确。海外项目的关键时期,内部不稳是大忌。尤其是您身边……呵,看来有些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为了点蝇头小利,什么都能往外说。这要是让董事会知道了……”
字字句句,毒辣无比,不仅诬陷苏苒,更将一顶“因美色误事、治下不严”的帽子扣向霍斯瑾!
苏苒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她想要冲下去尖叫辩解,但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到霍斯瑾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就在这时,霍斯瑾却突然笑了。极轻的一声冷笑,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丝解脱?
“说完了?”他问,语气平静得诡异。
秦屿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
霍斯瑾缓缓转过身。
那一刻,苏苒呼吸一滞。
他转过的方向,正好能让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二楼走廊上她模糊的身影。但他并没有抬头看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秦屿,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了然。
“秦屿,你费尽心思,绕这么大圈子,甚至不惜用上这种下作的手段,就只是为了打击我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秦屿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沉了下来:“霍斯瑾,你什么意思?证据确凿——”
“确凿?”霍斯瑾打断他,一步步走向秦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你以为我为什么放任你接近她?你以为我为什么冷落她,给她机会出门,甚至‘恰好’让你知道她的行踪?”
苏苒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霍斯瑾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不过是将计就计,看看你这条沉不住气的鱼,到底能吐出多少肮脏的泡泡。果然,一点微不足道的诱饵,就让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拿着这些可笑的‘证据’,来自寻死路。”
他停在秦屿面前,两人身高相仿,气势却截然不同。霍斯瑾是岿不动的山岳,而秦屿,在他逼人的气势下,竟显得有一丝色厉内荏。
“你以为她是什么?我的软肋?”霍斯瑾嗤笑,那笑声里的轻蔑让苏苒的心碎成齑粉,“你错了。她从来都只是一件摆设,一个诱饵,一个我用来测试你们这些蠢货底线的……工具。”
“工具”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苏苒的心口,瞬间将她所有的血液和意识都蒸发殆尽。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
原来……如此。
所有的冷漠、疏离、反复无常,都有了答案。他不是在保护她,他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的无知,利用她的存在,甚至利用她可能产生的微弱反抗和委屈,作为引诱对手出手的诱饵。
她对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件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毫不留情地丢弃,甚至亲手碾碎。
楼下,霍斯瑾似乎已经失去了和秦屿周旋的耐心。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只说了简短一句:“进来,请秦先生和他的人‘出去’。”
很快,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显然是霍斯瑾保镖的人无声地出现,强硬地“请”走了面色铁青的秦屿和那个魁梧男人。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霍斯瑾独自站在昏暗的光线下,背影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寂。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上楼。
苏苒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栏杆旁站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她看着他,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最终,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霍斯瑾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衬衫,领口微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疲惫,有释然,还有一丝……或许是她看错了的……歉疚?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许久,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你都听到了。”
这不是问句。
苏苒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到了。谢谢你,霍先生,让我彻底清醒了。”
她的平静比任何哭闹都更让霍斯瑾窒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解决了?”苏苒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是啊,你的目的达到了,利用得很彻底。”她抬眼看他,眼神空洞,“那我这个工具,现在是不是没用了?可以丢弃了?”
霍斯瑾眉头紧锁:“苏苒……”
“霍斯瑾,”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我们结束吧。”
霍斯瑾身体猛地一僵,眼底瞬间风起云涌,暗沉得吓人。他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吞噬。
苏苒毫无畏惧地回视着他,心已死,便再无可怕。
“这场戏,我演不下去了。”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个牢笼,我也不想再呆了。你是高高在上的霍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只是你眼里无足轻重的工具和摆设。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机械地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将那本《拉斐尔手稿研究》放在最上面。
“明天天亮我就离开。”她背对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放心,你霍家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至于欠你的……恐怕,只能用我父亲欠下的债来抵了。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等我离开后,我会想办法工作赚钱还你。”
她的话,像是最锋利的刀,将他们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联系,斩得干干净净。
霍斯瑾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胸腔里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自制。是愤怒?是不舍?是懊悔?他说不清。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冰冷和算计去面对所有人和事,包括她。他以为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哪怕是冰冷的羽翼)之下,隔绝在真相之外,就是保护。他利用她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可他从未想过,当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被揭开,当她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时,他会感到如此……窒息。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挽留,想说事情并非完全如她所想,想说他并非对她全无感觉……
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他冰冷的骄傲和长久以来习惯的壁垒之后。
他看着她收拾好的那个小小的背包,忽然觉得无比刺眼。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依旧是他惯有的决定性的语调:
“……好。”
一个字,为一切画上了句号。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
沉重的关门声,像是最终判决,响彻在死寂的夜里。
苏苒停下动作,挺直的背脊终于微微颤抖起来。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却没有眼泪。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呼啸着穿过冰冷的风。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