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瑾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苏苒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痕。
天,终究还是亮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干涩,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心口那片空洞麻木地存在着,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重新背起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家当和那本如同罪证般的画册。
楼下没有任何动静。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空旷,别墅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以为会看到空荡的客厅,或者至少,会有张妈欲言又止地出现。然而,当她走到客厅入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霍斯瑾还在。
他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破晓时分灰蓝色的天空,将他挺拔却莫名显得孤寂的背影勾勒得清晰无比。他依旧穿着昨晚那件衬衫,领口微皱,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侧脸的轮廓。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刻回头。
苏苒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亲眼看着她这个“工具”被清理出门吗?
她攥紧了背包带子,垂下眼睫,打算无视他,径直走向大门。
“等等。”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不再是昨晚那种冰冷的决绝,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滞涩。
苏苒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霍斯瑾缓缓转过身。晨曦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见他眼底清晰的红血丝和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一夜之间,他身上的冷硬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磨去了棱角,显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和……挣扎。
他掐灭了烟蒂,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和那个小小的背包上,眸色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吃过早餐再走。”他开口,声音低哑,说的却是完全出乎苏苒意料的话。
苏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猛地转过身,眼中充满了荒谬和不解:“霍先生,你觉得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情绪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带着清晰的讽刺,“最后的体面?”
霍斯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被她话里的刺扎得生疼。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再次开口:“不是。”
“那是什么?”苏苒看着他,眼神空洞而疲惫,“还有什么戏需要我配合演出吗?抱歉,我真的演不动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割过来。霍斯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海仿佛掀起了巨浪,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他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紧绷。
“昨晚的话,”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费力地挤出来,“并非全部是真相。”
苏苒的心猛地一颤,却强行让自己面无表情:“哪一部分不是?是利用我作为诱饵?还是称我为工具?或者两者都不是?”她摇摇头,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不重要了。霍斯瑾,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霍斯瑾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急迫,但他立刻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复冷静,却发现面对她此刻的死寂,所有的冷静都徒劳无功。
他看着她,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是,我利用了形势。我放任秦屿接近你,冷落你,甚至……暗示他你的行踪。我需要他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抓住他的把柄。”
他承认了。苏苒的心像是又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她指尖发冷。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艰涩,“说你只是工具,无关紧要……那是假的。”
苏苒猛地抬眼看向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嘲讽。
霍斯瑾像是被她的眼神刺痛,他移开视线片刻,复又坚定地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终于不再掩饰那份被冰冷掩盖许久的挣扎和……痛楚。
“我承认我用错了方式。”他声音沙哑,“我习惯了用算计和冰冷去处理所有事情,包括……包括和你之间。我以为将你隔绝在真相之外,用我的方式‘保护’你,甚至利用对手对你的注意来反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我低估了……低估了这会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更从未用这样近乎……低姿态的语气说过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砸在苏苒的心湖上,激起混乱的涟漪。
“看到那些照片,听到那段录音,我知道他中计了,我本该觉得计划成功。”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但我当时……我只想杀了他。”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残留的、真实不虚的狠戾,让苏苒心头一凛。
“而当我说出那些混账话……”他看向她,眼底翻涌着清晰的懊悔和自责,“当我看到你站在楼上……看到你的眼神……”他似乎难以继续描述那一刻她的绝望,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那些话是为了击溃秦屿,但伤害你,是事实。那不是我的本意,却是最不可饶恕的结果。”
苏苒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流露过的痛苦和歉意,坚固的心防裂开了一丝缝隙,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声音哽咽,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还是模糊了视线,“你权衡了利弊,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达到了你的目的。而我的感受,我的痛苦,在你宏大的棋局里,根本不值一提!现在计划成功了,你又来告诉我这些?霍斯瑾,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说一句并非本意,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没有!”霍斯瑾急切地打断她,他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她,却又在她抗拒的眼神中硬生生停住,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我知道这很混蛋,我知道解释苍白无力。我不是要你立刻原谅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工具。你是苏苒,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会让我失控、会让我后悔、会让我觉得所有算计都变得毫无意义的人。”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苏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冰冷,习惯了不信任任何人。”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我以为那样最安全。但我忘了,感情……是没办法完全用逻辑和效率来计算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认真,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里:“你说得对,这场戏一开始就错了。但我入戏了,苏苒。早在我自己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无法将你仅仅视为一个需要监管的对象或者一颗棋子。”
客厅里陷入了沉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晨曦的光芒越来越亮,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照亮了彼此脸上无法掩饰的情绪。
苏苒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看着他下颌的胡茬,看着他此刻毫不掩饰的懊悔、挣扎和那份笨拙却真实的……告白。她筑起的高墙在一点点崩塌,委屈和心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上,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可是……太疼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心都死了……”
听到她的哭声,霍斯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以复加。他再也克制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动作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迟疑,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苏苒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霍斯瑾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但最终,苏苒没有躲开。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倔强:“霍斯瑾,我没办法……没办法再相信你了……”
看着她流泪的模样,听着她绝望的话语,霍斯瑾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不再犹豫,伸手,坚定而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苏苒僵硬了一瞬,试图挣扎。
“对不起……”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却又不会弄疼她,声音沙哑得厉害,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对不起,苒苒……是我错了……是我用最愚蠢的方式伤害了你……”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与她记忆中冰冷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一声声低沉的道歉和那从未有过的亲昵称呼,像暖流,一点点融化着她心中的冰封。
苏苒的挣扎渐渐微弱,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在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霍斯瑾只是更紧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发泄,下颌紧绷,眼底充满了心疼和如释重负。他知道,这道裂痕需要很长时间去修补,但至少,她还在他怀里,他还有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苏苒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轻微的抽噎。
霍斯瑾微微松开她,低下头,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给我一个机会,”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语气郑重如同起誓,“苒苒,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不是霍先生对苏苒,而是霍斯瑾,对你。我们用最真实的样子,重新开始,好吗?”
苏苒望着他深邃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那里不再有冰冷的算计和距离,只有诚挚的歉意和小心翼翼的期盼。心口的空洞似乎被某种温暖的东西一点点填满。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霍斯瑾的心几乎要沉入谷底。
最终,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立刻原谅,没有轻易地说出“好”,但这一个点头,对于霍斯瑾来说,已然是破晓之后,最珍贵的曙光。
他心中巨石落下,忍不住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动作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温柔。
阳光彻底洒满客厅,驱散了所有阴霾和寒冷。崭新的篇章,在他们彼此笨拙却真实的心跳声中,悄然开始。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