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将自己也作了棋子。
金殿上的那盏碎瓷,是端王落下的第一子,而她的应对,便是棋局的第二步。
夜色渐深,她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茶引司。
账房内,铜炉里熏着上好的龙团凤饼,茶香醇厚,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无形的肃杀。
茶引司右使韩子衡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柄白玉茶筅,在建盏中不急不徐地搅动着茶汤。
他头也未抬,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来:“沈录事,今日金殿之举,究竟是忠心可嘉,还是愚不可及?”
沈撷英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一本账册的粗糙边角,那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她轻声回应:“右使大人可知,为何端王殿下偏要我点那道‘九转螺文盏’?”
韩子衡的动作未停,茶汤上泛起细密的泡沫,他淡然道:“附庸风雅,故弄玄虚罢了。”
“不。”沈撷英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九转螺文盏’,需以滚水冲点九次,每一次的水线都不能重合,最终在茶汤表面形成九道清晰的同心螺纹。这看似是茶艺,实则是验账。”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如寒星,“茶引司的账目,尤其是与军需相关的,都用九宫格记账法。螺纹错了一线,便意味着账目有误。王爷要验的,是我究竟能不能看出河北军务那笔虚报的战马损耗。”
“啪嗒。”韩子衡手中的茶筅骤然顿住,一滴茶汤溅在案上,洇开一小团墨绿。
他终于抬眼,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你一早就知道了?”
沈撷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推到他面前。
纸上并非字句,而是一副草图,用朱砂和墨笔勾勒出大周朝茶叶流转的脉络。
无数细密的箭头从南方的茶山出发,汇集于京城茶引司,再分流向四方。
而其中最粗的一支,本该指向河北边军的箭头,却在半路分出一条隐秘的支线,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蜿蜒着钻入一个巨大的黑洞,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名字,皆是端王一派的封疆大吏。
这便是端王真正的财路——以军饷之名,行吞没之实。
韩子衡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他盯着那张图,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沈录事,你可知,太过锋利的人,总是容易折断的。”他重新拿起茶筅,缓缓搅动着已经微凉的茶汤,“王爷给你三日,不是让你想清楚,而是给他自己留出动手的余地。”
沈撷英收回图纸,平静地叠好,放入袖中。“多谢右使大人提醒。”
回到配给的小院时,已是深夜。
风穿过院中的几丛瘦竹,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耳语。
贴身侍女茯苓早已等得焦急,见她回来,连忙迎上,递上一盏温热的蜜水,同时压低声音,将一张小小的纸条塞入她掌心:“姑娘,裴家哥哥托人传来的信。”
沈撷英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猛地一缩。
信上说,端王府的首席亲卫裴铮,于昨夜悄然出府,去了西坊最隐蔽的一家药铺,买走了三两“断魂香”。
断魂香!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针,瞬间刺破了她两世的记忆。
前世,就是这断魂香,端王用它迷晕了前来稽查茶引司账目的御史,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所有账册,将罪名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太子头上,最终导致太子被废,满门抄斩。
而她,作为太子一党安插在茶引司的棋子,自然也未能幸免。
她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屋中来回踱步。
这一世,她提前揭开了黑幕的一角,端王竟也提前动用了这最后的手段。
他要的不是拖延,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抹去所有痕迹。
正在这时,墙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响动,紧接着,是一个沉稳而压抑的脚步声。
三更的更夫早已过去,此刻出现的,绝不会是巡夜的兵丁。
是杀机。
沈撷英瞬间做出决断。
她没有惊呼,更没有去推门查看,而是快步走到桌边,吹灭了最后一豆烛火。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屏住呼吸,悄悄贴近窗纸的缝隙,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外窥探。
一个矫健的黑影如鬼魅般落在院墙之上,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和冷硬的轮廓。
他的腰间,斜挎着一柄奇特的剑,剑鞘竟是用坚硬的茶砖压制而成,在月华下一闪而过。
是裴铮。
他没有立刻下来,而是像一只蛰伏的猎豹,审视着院内毫无声息的屋子。
沈撷英的心跳得飞快,但她的手却稳得出奇。
她不开门,不喊人,只是默默转身,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残茶,走到门边,轻轻地,将冷茶尽数泼在了门环之上。
水渍在黑暗中无声浸润,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便退回内室,和衣躺下,双眼却睁着,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一个不速之客摇着玉骨扇,施施然地踏入了小院。
来人是陆展眉,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却也是太子安插在端王身边的另一枚暗棋。
他一见沈撷英,便冷笑一声,语带讥讽:“沈姑娘好大的胆子,昨夜端王殿下的亲卫长亲自登门拜访,竟也敢拒之门外?”
沈撷英正端着一碗清粥,闻言只是抬了抬眼,并不答话。
陆展眉走近一步,手中的扇子“唰”地合上,扇骨的尖端不轻不重地点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凉意。
“裴铮是你旧日恩人之子,你以为他真是来杀你的?端王派他来,就是要用这份旧情,让你自己交出账册。他若真要动手,必在子时三刻,那时茶引司的熏香最淡,断魂香的药效才能发挥到极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字字诛心。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欲走,玉扇“唰”地再次展开,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墨字。
他像是无意般将扇面朝向沈撷英,口中悠悠道:“你可得好好活着。你若死了,太子殿下费尽心力才拿下的茶引司,可就保不住了。”
一阵风吹过,拂动他的衣袍,也让沈撷英清晰地看清了扇面上的那两个字——慎火。
当夜,子时二刻。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敲了三响,如同催命的钟声。
茶引司的账房内,灯火通明。
沈撷英独自一人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三份一模一样的账册。
一本是她连夜誊抄的伪造册,一本是副本,而那本记录着所有罪证的真册,早已被她用油纸包好,藏进了账房那尊巨大的铜制香炉的夹层里。
她将那本伪造的账册,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门外,预料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熟悉的茶砖剑鞘与石阶碰撞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裴铮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蒙面,眼神却比寒冬的湖水还要冰冷。
他手中,赫然握着一个小小的药囊,正是昨夜茯苓信中提到的断魂香。
“奉王爷之命,来取账册。”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沈撷英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手中的杀器,甚至没有一丝惊慌。
她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迎上他的视线,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本伪造的册子,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裴大哥要的,是这一本吗?”
她顿了顿,不等裴铮回答,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可惜,这本册子,明日一早,便要由衡情司的人押送过验。届时册子上的每一笔,都会用特制的药水勘验墨迹,但凡有一丝涂改,都会立刻现形。”
裴铮握着药囊的手,指节微微一紧,
沈撷英看在眼里,声音放得更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我记得,你娘亲当年是在茶役暴动中失散的。若不是我拼死闯进火场给你报信,让她提前逃了出去,她恐怕早已……”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裴铮僵直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立在原地,良久,仿佛一尊石像。
最终,他猛地将手中的药囊掷在地上,那小小的布包在青石板上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他一言不发,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那挺拔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被黑夜撕开的一道裂口,充满了挣扎与决绝。
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在轻轻摇曳。
沈撷英看着地上的药囊,又看了看桌上的账册,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
裴铮的离去,只是端王的第一轮试探。
试探失败,接踵而至的,必然是更直接、更暴烈的手段。
陆展眉那个“慎火”的提醒,如同鬼魅般缠绕在心头。
火……能烧掉一切罪证,也能将她这个唯一的证人,烧成灰烬。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灯火一阵狂舞。
端王还有一天的时间,而这一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