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不到,暗门已被烤得通红,好比一面价值连城的血珀。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古往今来有无数人倒在这样的虚拟宝贝面前。
热浪不断从血珀中涌出,形成热风。热风如吸血鬼般吞噬着稀薄的氧气,也像刀一样割裂着每一寸肌肤,也像针尖一样刺扎着每一个毛孔,也像病毒一样撕扯着每一根神经。
地牢墙壁不断地渗出水珠,也不断地被烘干。汗水更是如此。直至水珠与汗水再也无法产生。
滚烫的窒息是最可怕的幽灵,杀人不见血。
鱼游沸釜,百死一生。
天空是红色的,大地是红色的,世界的尽头是红色的。回忆是红色的,憧憬是红色的,人生的意义是红色的。
红色是易枝芽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颜色,他的两只手各有一块大伤疤,几乎覆盖整个手掌,这是在三岁时往灶孔里掏红色的炭而留下的杰作。事后为了证明自己不傻,他逢人便说,一点都不疼。
不知道这样一个既爱玩水又爱玩火的人,假如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会不会痛痛快快地一头扑向血珀?
怎么说赤尾屿去了呢?人家在专心读小人书呢。
被烤糊涂了。
年迈的苏合与内力低微的其其格已陷入意识混浊状态。苏合的胡须由纯白色变成了黑灰色。其其格的衣裳质地轻薄,时不时跳跃着火星,宛似萤火虫环绕,这是一种该死的优美。崔狗儿一手一个揽在身侧,要是说得出话,他就会冲着雨花谷的方向大吼一句:
“胡姬,听我一句劝,要嫁就嫁老实人。”
隔着他们三人,木香沉面对暗门盘膝而坐,双掌向前平推至手臂完全伸展,而后运气发力。弹指间,他的身前便出现了一副流动着的水波纹,挡住了四处张牙舞爪的红色火舌。
“别干蠢事了,弃卒保帅才是明智之举。”崔狗儿缓过一口气来,“哥是四季歌的帅,别人家的咱管不了。”
木香沉说:“我的人生不能再留下任何一点点遗憾。我面对过太多太多无能为力的景象了。而今武学有所成,能承担多少便承担多少,绝不保留。都别说话了,免得浪费力气。”
但在天灾人祸面前,个人力量犹如沧海一粟。他撑持不了多久。超人是拿来骗人的。崔狗儿苦笑:
“哪怕今儿能活着出去,但你如果不改了死心眼的这个臭毛病,也迟早害了自己。此言并非激将,而是有感而发。”
木香沉不再说话。苏合也清醒过来,他说:
“天无绝人之路。老夫阅人无数,二位小侠是老夫今生以来见过的最优秀的青年才俊,上苍既然赐予你们这等本事,定有你们需要达成的使命,又怎会草草收场呢?”
“老哥也信命?”崔狗儿说,“承您吉言,倘若侥幸不死,来日送您一条会算命的狗。”
“老哥没那么信命。我在此呆了整二十八年,身体所有功能都在退化,独独听力不降反升。”苏合指着多功能管道说,“老哥我从这儿听风、听雨、听鸟鸣蛙叫,听花开花落,听云卷云舒,听时间流淌,听生命绽放,听日月奔走天空的声音,周而复始,永不知倦。”
“您是在借物抒情吗?”
“我哪儿来的鸟情可抒?听着玩的,不小心听出了本事。”
“炫耀来着是吗?”
“老弟说呢?”
“老哥究竟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了塔顶上传来了打斗的声音。”苏合信誓旦旦,“这证明救命的人来了,而且必胜无疑,因为都督府里的兵器均是铜铁所制,作战声音沉闷,而此时这种声音几乎断绝,当已接近缴械了。”
又说:“老弟不妨也认真听听。”
听,这种东西使不上劲儿,崔狗儿别扭地扭动着身体,茫茫然地说:“我听到了一个不响屁,谁放的呢?”
“那一条会算命的狗放的。”
“老哥的联想力当真丰富。”
“老弟不信吗?”
“只要是老哥放的,再臭的屁我都信。”崔狗儿就是信了,又像蛤蟆一样蹦得天高,蹦出了内力流的保护范围,头发被灼到一块,咝咝燃烧着。他说:“老哥神人也,看来老弟还是得称您一声爷。”
“既已结拜,岂可胡来?”苏合指着木香沉说,“他是我等的救命恩人,若照你的说法,老哥岂不是要喊他一声祖宗?”
“这又是什么逻辑?”
“神逻辑。”
“随随随您老安排。”
“救兵到了。”
苏合的话音刚刚落地,暗门外便传起了一阵阵杂乱无章的响声,不多久暗门上冒起了青烟,并自上而下逐渐褪色,从大红大紫到青黑,被烧得翘边的铁皮各姿各态,恍如斑驳的树影。
“定然是我那英明神武而又倾国倾城的妹妹崔花雨杀回来啦。”崔狗儿得意忘形,跳起了土狗舞。他养的每一条狗都会跳土狗舞。怎么跳呢?单脚跳,四脚轮替。雨花谷年年举行土狗舞大赛——但凡有两只脚同时落地就会被判负,没有犯规的狗继续跳,四脚轮替秩序最乱的夺冠。一样乱如何评判?继续跳,坚持到最后而且腿没跳断的那一条夺冠。近两年吸引了很多人类参加,但怎么跳也跳不过狗。
应该就是土狗舞的律动促醒了舞蹈女神。其其格刚刚坐直身子,木香沉就往她身上倒了下来。爱神也来凑热闹?
她又惊又喜,赶紧抱住,然后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腿肉,疼,不是做梦。方才明明做梦了,就是梦到了这个狠心的心上人。然一梦醒来,心上人怎么就变得如此多情了呢?一头就往小格格的心坎上钻呢?原来是因体力透支而晕厥了。她轻抚木香沉消瘦的脸颊,心痛地说:
“若能将我身上的肉匀一些给你,那该有多好啊。”
崔狗儿说:“当心我告你猥亵。”
又说:“如果爱他,那就赶紧按压他的胸口,再亲他的嘴,将他的心肝吸出来。吸出来之后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其其格愣道:“狗哥这是在逼我犯罪?”
崔狗儿吼:“快——”
不像开玩笑。那就赶紧的,恨不得呢,当作没人看见。
再接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响彻地牢。巨响中、漫天铁屑与烟尘中,崔花雨率领七龟出现了。
暗门被龟忍剑劈得粉碎,铁碳乱舞。
地牢中一片欢呼雀跃。
然崔花雨似乎没有感受到成功的喜悦,她疾走几步过来,一手端过木香沉,再反身背起,起立时顺势双脚轻点,飞出暗门后在空中转向,向塔尖直升而去。其其格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一脸不解:
“有这么抢的吗?”
苏合说:“你的亲法不对。”
“何为亲法?”
“吻,吻技。”
“平时又没人陪我练。”
“你不天天亲狗吗?傲木噶说的。”
去死吧——其其格一记飞毛腿,差点没将苏合的老腰炸断。
那边。龟酸一种说:“启禀三少爷,誓师大会已经开始了。”七龟也都是一身都督府侍卫装束,比真的还像样。
“提前誓师?傲哥被他老子摆了一道?”崔狗儿不断拍着脑门,“这么说,傲哥不是要输了吗?”
“情况有变,但有好有坏,总体是乐观的。傲哥说他在都督府城楼等你——他说要是你不去的话,钱就不给了。”
“不给钱也得去。”崔狗儿猛捶胸脯,又对苏合说:“咱家亲孙子的前途,不能不管。”
苏合说:“你是个好爷爷。”
塔楼损毁,但有轻功。一帮人相互扶持,问题倒也不大。出得塔楼,便闻东胡斗舞场上空狼烟四起,鼓角齐鸣,震慑人心。然七龟群情激昂,一副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崔狗儿问:
“吃啥兴奋药了?拿点过来尝尝。”
“触景生情,情不自禁。”
“那就跟着我孙子干去,保有你弼马温当。”
“不不不,”龟酸一种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就算三少爷马上下令处死我,我也不会背叛雨花谷。”
“那为什么等老子都快要成烤鸡了你们才来?”
“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四小姐。”
“哪个混蛋说的?”
“三少爷。”
“我有吗?”
“有。”
“以后别那么死板。”
“没办法,军魂使然。”
“军魂?”崔狗儿亮了亮手中的银灰魔鞭,“这玩意儿满身带着倒刺,一鞭下去,别说军魂,连你的大肠都能勾出来。”
又说:“不当兵也能报效祖国母亲。”
龟酸一种贪婪地瞄着进口神鞭:“送龟一个呗。”
又说:“保卫祖国母亲之用。”
“全给你们算了。”崔狗儿将战利品一骨碌扔了,也不是大方,关键是背着太累,还有大事要办。
又说:“别辜负了祖国母亲的爱。”
龟酸一种前脚刚抱过东西,其他六龟后脚就围了上来,好一阵粗言野语,你争我夺。这不内战吗?崔狗儿说:
“甭在这儿丢祖国母亲的脸。回家再抢,拼酒决胜也行。”
又说:“四小姐当是在附近哪个偏辟地儿为大少爷运功疗伤,找到他们,以防万一。”
“得三少爷令。”七龟领命而去。
崔狗儿对苏合说:“咱就这么过去?老哥要不要先换洗换洗?老英雄不该如此寒酸。”
“过期的老英雄,没什么用了。”
“老哥可别妄自菲薄。”
“我说的是现实。”
“就这么过去?”
“就这么过去。”苏合说罢,便大踏步朝前走去。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雨,凉飕飕地直击人心,徒增几分悲壮,也为眼前这位老人沧桑而矫健的背影又洒下了一份饱含故事性的色彩。
“老哥就这么有把握?”崔狗儿拉着其其格跟上。
“我的把握有鸟用?一切尽在咱孙子的掌控之中。”
“这下发财了。”
“怎么说?”
“孙子成事,老人家不该跟着发财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言之有理。敢问老弟为何对孙子的事业如此上心?”
“刚刚在地牢里,临死前,我刻苦地算过了,像数学家那样刻苦地算过了,若咱孙子赢了,老弟我的好处多多。”
“愿闻其详。”
“实话实说?”
“兄弟伙嘛。”
“赚大钱。如果咱孙子取沃汗而代之,雨花谷哪怕脱离安氏支持,也可以在东胡横行霸道一辈子——谁不缺好战马呢?”崔狗儿活动了一下大舌头,“若然如此,白板里我也能抠出花来。”
“没有啦?”
“有。但不能说出来。”
“老弟是个狡猾的实在人。自己留着吧。”
“我会跟观音娘娘交代的。”
“依老哥看来,咱孙子还将与安庆绪持续合作。谁也舍不得放弃这样一个大金主对吧?”
“乐见其成。”
“何解?”
“他俩合作,雨花谷脚踏两条船。”
“老弟真真是个狡猾的实在人。”
其其格说:“别瞎叨叨了,走快一点。”
崔狗儿说:“瞧格格火急火燎的,傲哥答应你的事儿错不了。”
“我知道,但莫名心慌。”
“莫慌,我雨花谷是格格最强大的后盾。”
苏合说:“够兄弟。”
崔狗儿纠错:“格格是我孙女儿。”
其其格说:“你随便打听,我爷爷的结拜兄弟遍布禽兽界。”
“我不在乎,都是同一界的。”
其其格没词儿了。苏合大笑。崔狗儿问他:
“咱孙子有很多短板掌握在我手中。老哥您说,他会不会玩过河拆桥,甚至斩草除根?”
“绝然不会。”
“何解?”
“咱孙子胸有城府,见精识精,深知雨花谷志不在江山。再者,老弟既然敢将丑话说在前面,便说明心中必有对策。咱孙子没那么傻,会放任这么一份友情与资源白白流走。”
崔狗儿大笑。苏合说:
“别笑那么假。都是实在人,我再说几句实在话。”
又说:“咱孙子继任大都督后,东胡将与乌桓、鲜卑持续和平共处,但这也意味着安禄山吞并蒙兀室韦的计划彻底破灭。安禄山当然不会就此干休,而重新掠夺的开始就是打击报复。”
又说:“倘若他得知是你雨花谷从中作梗,势必施以恶手。故而,老弟当细细权衡并妥善调节多方利害,否则后果不可收拾。”
“老哥金玉良言,老弟铭记于心。”
“室韦失守,安禄山与安庆绪的关系将进一步恶化、撕裂,虽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这个利并非唾手可得,并非没有代价。老弟往后应多花时间与咱孙子好好勾兑,若能以不变应万变而后发制人,那么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你爷俩的成就将无以伦比。”
“老哥金玉良言,老弟铭记于心。”
“千万别低估了安禄山的能量。切记,现实的残酷性往往大于设想。请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咱孙子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因为他肩负着蒙兀室韦的命运,跑不了的。但老弟不同,老弟如果放弃雨花谷而另谋生路,也不失为一种上上之选。”
“老哥才是个狡猾的实在人。”
“我怎么狡猾了?”
“您其实不希望雨花谷跑路——我雨花谷尚未暴露对吗?”
“安禄山势力再强,即使征服了蒙兀室韦,即使推翻了大唐,最终也趟不过人民战争的海洋。在我心目中,老弟代表的就是人民。”
“老弟我不学无术,为了混口饭吃,一路扛着马屁前进,但今生以来所有拍过的马屁加起来也没老哥这一个有分量。”
二人大笑。苏合说:
“大战争,抢国抢地盘;小战争,抢钱抢粮抢女人。但战争无论大小,倒霉的是百姓,倒霉的是兵卒。阻止它。”
又遥指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的东胡斗舞场方向:“适才说的都是后话,摆在眼前的还有一战,打输了就是空话。”
“不是说一切尽在咱孙子的掌控之中吗?”
“咱做爷爷的也得出点力。”
“富贵险中求,自古华山一条路。”
“老哥我隐隐约约嗅出了老弟的真实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