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总带着些缠绵的暖意，卷着海棠花瓣掠过苏府雕花的飞檐，落在抄手游廊的青石板上。苏挽正临窗静坐，指尖捻着一支狼毫，腕间皓白的肌肤映着宣纸上渐次晕开的墨痕，倒比那行将写完的《兰亭集序》更添几分雅致。   “姑娘，夫人那边遣人来问，酉时的雅集该换哪套衣裳？”贴身侍女青禾捧着个梨花木托盘进来，上面叠着三套衣裙，湖蓝的软缎绣着缠枝莲，月白的纱罗缀着珍珠，还有件烟霞色的杭绸，领口绣着几簇淡雅的玉兰花。   苏挽笔尖一顿，抬眼时眸中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朦胧：“就烟霞色那件吧，配去年那支白玉簪正好。”她放下笔，看着宣纸上“惠风和畅”四个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听说今日的雅集设在城外的静心庵，山路怕是不好走。”   青禾笑着将衣裳收好：“姑娘放心，管家早就备下了最稳当的马车，车轮都裹了棉絮，保准不颠簸。再说还有护卫跟着，出不了差错。”   苏挽点点头，起身走到妆镜前。镜中的少女年方十六，眉眼清秀却带着股沉静的气度，鼻梁挺直，唇线柔和，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总像含着一汪深水，明明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灵动。她自幼跟着祖父读书，经史子集烂熟于心，十三岁便能与文人唱和，在京城的闺秀中早已是名声在外，只是性子素来娴静，若非母亲执意要她多结识些同辈，今日原是不愿出门的。   未时刚过，苏府的马车便驶离了胡同。苏挽坐在车厢里，借着车窗缝隙看外头的街景。京城的繁华是浸在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车水马龙，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糖画儿——”，绸缎庄的伙计正忙着给客人展示新到的料子，偶尔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世家子弟飞驰而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姑娘你看，那不是吏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吗？”青禾指着窗外一个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听说他前日在曲江宴上得了头名，圣上还赏了御笔呢。”   苏挽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淡淡道：“专心赶路吧，别错过了时辰。”她对这些虚名素来不热衷，倒是方才那少年马前的仆从捧着一卷书，看装帧像是孤本《洛阳伽蓝记》，倒让她多留意了两眼。   马车出了城门，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官道两旁栽着高大的白杨，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偶尔有几只白鹭从远处的田埂上飞起，倒比城里多了几分野趣。苏挽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耳边听着车轮碾过石子的轻响，忽然想起祖父昨日教她的那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猛地一晃，苏挽身子一倾，差点撞在车壁上。青禾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姑娘，车轮……车轮陷进沟里了！”   苏挽定了定神，掀开车帘问道：“可有大碍？护卫呢？”   车夫指着前方：“方才过那道坎时没留神，轮子卡进石缝里了。护卫去前头村子里找人帮忙了，让小的在这儿守着。”   苏挽探头看了看，马车右侧的轮子确实陷在路边的排水沟里，车轴歪了个角度，显然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的。她皱了皱眉：“离静心庵还有多远？”   “约莫还有两里地，翻过前面那道坡就是。”车夫擦了擦汗，“姑娘要是急着去，不如让小的先送您过去？”   苏挽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再不赶路怕是要错过雅集开场。她沉吟片刻：“不必了，我自己走过去便是，你在此等候护卫回来。青禾，拿上我的披风。”   青禾有些不放心：“姑娘，这荒郊野岭的，万一……”   “无妨，”苏挽打断她，语气平静，“不过两里路，且是常有人走的官道，出不了事。你留在这里照看马车，我去去就回。”她说着已经下了马车，将披风系在肩上，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   沿着官道往前走，风似乎更凉了些。苏挽提着裙摆缓步上坡，路两旁的野草没过了脚踝，偶尔有几只蚂蚱蹦跳着掠过，倒添了几分生趣。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清朗的说话声。   “……那处堤坝若不及时加固，入夏定然要出事，我已让人拟了折子，明日便递上去。”   “璟林兄考虑得倒是周全，只是户部那边……”   “无妨，此事关乎百姓生计，便是多费些周折，也得办成。”   苏挽脚步微顿，往路边退了退，想等对方过去再走。谁知那马蹄声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难处？”   苏挽抬头，只见眼前停着两匹骏马，前面那匹白马上坐着个年轻公子，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着玉带，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股温润的笑意。他身后跟着个穿青袍的随从，正勒着缰绳，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   夕阳的金辉落在那公子脸上，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柔和的下颌线，明明是素净的打扮，却自有一股清雅的气度。苏挽定了定神，依着规矩福了一礼：“小女子苏挽，因马车坏在途中，欲往静心庵赴雅集，叨扰公子了。”   那公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原来是苏姑娘，久仰大名。在下谢璟林，倒是巧了，我也要去静心庵，不如与姑娘同行？”   苏挽有些意外，谢璟林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过，乃是太傅府的嫡长子，听说不仅学问出众，更在朝中担任要职，只是素来低调，很少出席这些文人雅集。她略一思忖，颔首道：“多谢谢公子好意，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恐有不妥。”   谢璟林闻言并不恼，反而赞道：“姑娘顾虑周全，是在下唐突了。”他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落地时衣袂轻扬，更显风姿，“既如此，我让随从在前引路，姑娘走中间，我殿后，这样既能照应，又不失礼，如何？”   这提议倒是妥当，苏挽不好再推辞，便应道：“多谢公子体谅。”   谢璟林的随从牵过马，在前头慢慢走着。苏挽跟在后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青草的气息，倒不讨厌。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马蹄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荡。   走到半山腰时，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路旁的树枝乱晃，一片宽大的梧桐叶正好落在苏挽的发髻上。她自己并未察觉，倒是谢璟林开口提醒：“姑娘，叶沾发间了。”   苏挽一愣，抬手去拂，却够不着。谢璟林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一扬，那片叶子便被卷了下来，落在他掌心。他将叶子随手丢在路边，笑道：“这静心庵的梧桐倒是长得茂盛。”   苏挽脸颊微热，低声道：“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谢璟林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眼中笑意更深，“听说苏姑娘近日在《盛京诗刊》上发表了一首《咏菊》，其中‘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一句，意境尤为高远，在下很是佩服。”   没想到他竟看过自己的诗，苏挽有些意外，随即坦然道：“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一时感怀罢了。倒是公子前日在朝堂上关于漕运改革的言论，小女子听家父提起，说是切中要害，颇有见地。”   谢璟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她会关注朝堂之事。他笑了笑：“苏姑娘不仅才学出众，竟也关心民生，倒是难得。”   两人这一打开话匣子，倒不觉得路途漫长了。从诗词歌赋聊到农桑水利，苏挽惊讶地发现，谢璟林不仅精通经史，对天文地理、算学农书也颇有研究，而且见解独到，往往能一针见血。而谢璟林也暗自佩服，苏挽虽为女子，却眼界开阔，思路清晰，尤其在典章制度方面，竟能说出不少连朝中老臣都忽略的细节。   不知不觉间，已经能看到静心庵的飞檐了。庵前的空地上停着不少马车，显然雅集已经开始。谢璟林停下脚步：“苏姑娘，前面便是了，我先失陪。”   苏挽福了一礼：“多谢公子相送，后会有期。”   谢璟林看着她转身走向庵门的背影，烟霞色的衣裙在夕阳下如同流动的云彩，忽然开口道：“苏姑娘。”   苏挽回过头，眼中带着询问。   谢璟林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了过去：“昨日偶得一本《金石录》，听闻姑娘对此感兴趣，便赠予姑娘吧。”   那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合著的孤本，苏挽早就想一睹真容，不由得又惊又喜：“这太贵重了，小女子不能收。”   “不过是本旧书，姑娘不必客气。”谢璟林将书卷放在她手中，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微微一顿，他随即收回手，笑道，“就当是谢姑娘与我一路畅谈的谢礼。”   苏挽握着那本沉甸甸的书，看着谢璟林翻身上马，在随从的护送下往庵门另一侧走去，那里停着一辆低调的乌木马车，显然是他的座驾。她低头看着书卷上“金石录”三个字，忽然想起方才他递书时，袖中似乎闪过一抹银色的光泽，像是某种令牌的一角。   “姑娘，您可算来了！”庵门口的小尼看到她，连忙迎了上来，“夫人都等急了。”   苏挽回过神，将书卷交给随后赶来的青禾收好，跟着小尼往里走。穿过前院的放生池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谢璟林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晚风吹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那辆乌木马车里，谢璟林正看着窗外，对身旁的随从问道：“查清楚了吗？苏尚书最近与礼部侍郎走得很近？”   随从低声道：“是，听说两人常在一起商议要事，还去过几次吏部。”   谢璟林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有意思。”他望向静心庵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这位苏姑娘，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而苏挽走进雅集的偏厅时，正听见几位夫人在议论：“听说了吗？太傅府的谢公子也来了，真是稀客……”“可不是嘛，听说他刚从江南回来，查出了不少漕运的贪腐案呢……”“嘘，小声点，这事还没定论呢……”   苏挽脚步微顿，忽然想起谢璟林袖中那抹银色的光泽，心中隐隐觉得，今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许并非偶然。她抬头望向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山，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而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平静的暮色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