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将那卷《金石录》妥帖地收在樟木箱的最底层,上面覆着块素色锦缎。青禾进来时正见她用软布擦拭着祖父留下的铜镇纸,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发顶,将那支白玉簪照得莹润通透。 “姑娘,方才门房来报,曲江诗会的帖子送到了。”青禾将描金帖子递过去,“听说今年的诗会由礼部侍郎主持,京中稍有头脸的文人都在受邀之列呢。” 苏挽接过帖子,指尖抚过上面“曲江雅集”四个字,墨迹饱满,笔力遒劲。她想起前日在静心庵听到的那些议论,谢璟林既在查漕运贪腐案,怎会有空出席这等文人聚会?正思忖间,院外传来母亲王氏的声音:“挽儿在吗?” 苏挽连忙起身相迎。王氏穿着件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褙子,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进门便笑道:“方才你父亲回来说,这次曲江诗会太傅府也会派人去,谢公子或许会到场呢。” 苏挽垂眸理了理袖口:“母亲怎知这些?” “你张伯母昨日来坐,特意提了一嘴。”王氏挨着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那谢公子不仅家世显赫,听说学问更是了不得,你若能与他多些往来,倒是……” “母亲。”苏挽轻声打断,“女儿去诗会是为了交流学问,其余的事,不必费心。” 王氏看着女儿端庄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较真。罢了,明日诗会穿什么衣裳?我让绣房赶制了件孔雀蓝的蹙金绣裙,配你新得的那支点翠簪正好。” 苏挽知道母亲的心意,便顺从地点头:“都听母亲的。” 次日天未亮,苏挽便被青禾唤醒。梳洗完毕后,她坐在镜前看着青禾为自己梳头,镜中少女的眉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亮。青禾将那支点翠簪插在她鬓边,笑道:“姑娘生得好看,这簪子戴在您头上,倒像是活过来了。” 苏挽对着镜子浅浅一笑,正要起身,忽然瞥见窗台上那盆文竹抽出了新芽。她想起昨日读《齐民要术》时看到的“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心中忽然一动。 到了曲江岸边,已是人声鼎沸。岸边搭着数十顶青色帐篷,文人雅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苏挽跟着母亲走进主帐篷,只见礼部侍郎正与几位老臣谈笑风生。看到苏挽进来,侍郎连忙笑道:“苏姑娘来了?快请坐,今日可有佳作要赐教?” 苏挽依礼行了一礼:“大人谬赞,小女子不过是来学习的。” 正说着,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探头去看,只见谢璟林穿着件月白色锦袍,正与一位老者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王氏悄悄碰了碰苏挽的胳膊:“那便是谢公子。” 苏挽的目光与谢璟林在空中相遇,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苏挽连忙低下头,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诗会正式开始后,众人先是品茶论道,随后便进入了作诗环节。礼部侍郎出的题目是“风”,要求以风为题作诗一首,体裁不限。 众人纷纷提笔构思,帐篷内一时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苏挽望着帐外拂动的柳条,想起昨日看到的文竹新芽,心中已有了腹稿。她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袅袅东风拂柳烟,穿帘入户弄琴弦。 不知桃李谁家种,吹落繁花满画筵。” 写完后,她将诗稿轻轻放在案上。旁边一位中年文士凑过来看了看,忍不住赞道:“苏姑娘这首诗意境清新,尤其末句‘吹落繁花满画筵’,既写了风的灵动,又暗合今日诗会之景,实在妙极!” 苏挽正欲谦虚几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谢璟林的声音:“在下倒是觉得,‘穿帘入户弄琴弦’一句更见功力。” 她回过头,只见谢璟林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看着她的诗稿。他指着那句诗笑道:“风本无形,却能用‘弄琴弦’三字写出其声其态,足见姑娘观察之细,炼字之精。” 苏挽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忽然有个年轻公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自己的诗稿说道:“谢公子既懂诗,不妨也评评在下的拙作?”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那公子名叫张启山,是户部尚书的侄子,素来心高气傲。他的诗稿上写着:“狂飙骤起卷尘埃,万里江山一线开。 安得擎天大手笔,扫平云雾见瑶台。” 谢璟林看完后,温和地说道:“张公子这首诗气势恢宏,颇有豪情。只是‘狂飙骤起’四字,与今日惠风和畅之景略有不符。” 张启山脸色一沉:“谢公子是说在下的诗不合时宜?” 谢璟林微微一笑:“在下并非此意。作诗贵在情景交融,若一味追求气势而不顾眼前之景,便落了下乘。” 张启山还要争辩,却被礼部侍郎打断:“谢公子所言极是。作诗当如苏姑娘这般,于细微处见真章。” 张启山悻悻地退到一旁,临走时还狠狠瞪了苏挽一眼。苏挽心中有些不安,谢璟林却对她温和一笑:“姑娘不必在意,张公子只是年轻气盛罢了。” 诗会继续进行,众人又陆续作了几首诗。谢璟林偶尔点评几句,言辞恳切而不失犀利,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诗中的优劣。苏挽静静听着,心中对他更添了几分敬佩。 中午时分,众人移步到岸边的亭子里赴宴。苏挽恰好与谢璟林坐在同一桌,中间隔着两位夫人。席间,谢璟林说起江南的风土人情,言语间妙趣横生,引得众人阵阵发笑。苏挽静静听着,偶尔被他风趣的言辞逗得弯起嘴角。 忽然,一只酒杯从对面飞了过来,直直朝着苏挽泼去。苏挽惊呼一声,正要躲闪,却见谢璟林伸手一挡,将酒杯稳稳接住,酒液溅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片湿痕。 “哎呀,实在抱歉!”张启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显然喝多了酒,“我不是故意的。” 谢璟林将酒杯放在桌上,语气依旧温和:“张公子喝多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张启山却不依不饶:“谢公子何必护着她?难道是看上这位苏姑娘了?”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王氏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却见苏挽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张公子醉言醉语,我等不必当真。只是今日乃文人雅集,言行当有分寸,若张公子不能自持,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她的声音清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启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被随从扶了下去。 谢璟林看着苏挽,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苏姑娘应对得体,在下佩服。” 苏挽摇摇头:“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倒是谢公子的衣袖……” “无妨。”谢璟林笑了笑,“一件衣裳而已。” 宴后,众人在岸边散步消食。苏挽陪着母亲走在前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苏姑娘留步。” 她回过头,只见谢璟林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卷书:“昨日见姑娘喜欢《金石录》,今日特意带了本《洛阳伽蓝记》,算是赔礼。” 苏挽想起前日在马车上看到的那卷书,心中一动:“公子怎知我喜欢这些?” 谢璟林笑道:“听苏尚书提起过,说姑娘对古籍颇有研究。” 苏挽接过书卷,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她连忙低下头:“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谢璟林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中笑意更深,“改日若有机会,想向姑娘请教古籍方面的问题,不知可否?” 苏挽点点头:“公子客气了,互相学习罢了。” 正说着,谢璟林的随从忽然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谢璟林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苏挽心中有些疑惑。她翻开那本《洛阳伽蓝记》,忽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漕运之事,关乎民生,若有见闻,可托人转交。” 苏挽心中一惊,连忙将纸条藏进袖中。她抬头望向谢璟林离去的方向,只见他的马车正疾驰而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到家中,苏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看着那张纸条。谢璟林特意将纸条夹在书中,显然是信任她。可漕运之事牵扯甚广,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她想起父亲近日总是早出晚归,有时还会对着地图唉声叹气,莫非与漕运有关? 正思忖间,青禾推门进来:“姑娘,老爷回来了,说要见您。” 苏挽连忙将纸条藏好,跟着青禾来到前厅。苏尚书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她进来,放下茶杯说道:“今日诗会可有收获?” “见到了不少文人雅士,学到了很多。”苏挽答道。 苏尚书点点头:“听说谢公子也去了?” “是。”苏挽顿了顿,“父亲认识谢公子?” “打过几次交道。”苏尚书沉吟道,“那孩子看着温和,实则心思缜密,手段不凡。你与他往来,要多加留意。” 苏挽心中一动:“父亲是说……” “没什么。”苏尚书摆摆手,“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回到房中,苏挽坐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月亮。她想起谢璟林温和的笑容,想起他写下的纸条,想起父亲意味深长的话语,心中充满了疑惑。漕运贪腐案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谢璟林为何要将此事告诉她?父亲又知道些什么?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苏挽警觉地站起身,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消失在夜色中。她走到窗边,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朵玉兰花,正是谢璟林马车前装饰的那种。 苏挽拿起玉兰花,指尖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绝不是巧合。一场风暴,似乎正在向她缓缓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