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苏府庭院的芭蕉叶上,苏挽已坐在窗前核对着账目。青禾端来一碗莲子羹,见她对着账本蹙眉,便笑道:“姑娘这几日总盯着这些庶务,当心累坏了眼睛。” 苏挽用笔尖点了点账本上的一处墨迹:“上月采买的胭脂水粉比往常多支了三两银子,库房却说并未多收,这里头怕是有猫腻。”她抬眼看向窗外,晨光穿过紫藤架洒下斑驳的光影,“管家虽勤勉,底下人却未必都干净,这些事若不仔细核查,日积月累便是大漏洞。” 正说着,王氏身边的侍女翠儿匆匆进来:“姑娘,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说是姨母那边遣人来传话,想请您明日过去坐坐。” 苏挽放下账本:“姨母近来身子如何?” “来人说好多了,就是惦记姑娘亲手做的杏仁酥呢。”翠儿笑着回话。 苏挽应了声好,起身往王氏的院子去。路过花园时,见几个小厮正在移栽新到的兰草,她驻足看了片刻,叮嘱道:“这墨兰喜阴,别放在日头直晒的地方,傍晚记得用温水浇根。”小厮们忙不迭地应着,她这才继续往前走。 王氏正坐在廊下翻着绣样,见女儿进来便招手让她坐下:“你姨母说表哥下月要外放任职,想请你过去商量些打点的事。”她将一叠素色锦缎推到苏挽面前,“这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给你表哥做件衬里正好,你明日带去。” 苏挽指尖拂过锦缎上暗纹的缠枝莲:“表哥要去哪个州?” “好像是淮安府,听说那边漕运繁忙,倒是个能历练的地方。”王氏拿起剪刀修剪花枝,“你父亲说淮安知府是个清官,就是性子耿直,让你表哥到了那边少说话多做事。” 苏挽嗯了一声,忽然想起谢璟林那张纸条,指尖微微一顿。淮安正是漕运重镇,表哥外放偏偏选在此时,莫非是父亲有意安排?她正想细问,却见王氏已转了话题,说起隔壁李府的小姐出阁的事,便将疑问压了回去。 次日辰时,苏挽带着青禾和两盒杏仁酥,坐上马车往姨母家去。路过太傅府附近的巷口时,马车忽然被一群搬运货物的脚夫堵住。车夫正想催赶,苏挽却掀帘道:“让他们先过吧,咱们不急。” 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那声音有些熟悉,她下意识地撩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谢璟林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正与一个穿青布短打的男子说话。男子手里捏着个油纸包,神色慌张,谢璟林却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只是眉头微蹙,时不时点头应着。 “……漕帮那边已按公子的意思打点妥当,只是淮安府的林通判似乎起了疑心,昨日扣下了三船粮米。”青布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苏挽耳中。 谢璟林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林通判那边我自有安排,你只需盯紧粮船动向,千万别出岔子。”他顿了顿,又道,“让老周备好马车,后日卯时在城门外等我。” 男子应了声是,揣着油纸包匆匆离去。谢璟林转身时恰好瞥见苏挽的马车,目光在车帘上停留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往府里走去。 苏挽连忙放下车帘,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淮安府、粮船、林通判……这些字眼串在一起,显然与漕运脱不了干系。谢璟林竟要亲自去城外见人,看来此事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马车重新启动时,青禾见她脸色发白,便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晕车了?” “没事。”苏挽端起茶杯抿了口,试图平复心绪,“只是刚才风吹着有些凉。” 到了姨母家,表嫂正陪着姨母在廊下择菜。见苏挽进来,表嫂忙起身迎她:“前几日还说要去看你,偏生家里琐事不断。”姨母拉着苏挽的手往她手背上拍了拍:“快坐,我让厨房给你炖了冰糖雪梨。” 四人围坐在竹桌旁说话,表嫂说起表哥外放的事,脸上满是不舍:“淮安府虽好,终究离京城远,我这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苏挽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便状似无意地问:“表哥到任后,主要负责什么差事?” “听说是协助知府管理漕运粮仓。”姨母叹了口气,“那地方鱼龙混杂,我总怕他年轻气盛,得罪了什么人。” 苏挽心头一紧,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表嫂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顺着表嫂的目光看去,见姨母的贴身侍女正站在不远处,神色有些不自在。苏挽立刻会意,笑着岔开话题:“我带了些杏仁酥,姨母尝尝看,比上次的甜了些还是淡了些?” 午后告辞时,表嫂借口送苏挽到门口,低声道:“方才那侍女是前几日刚从淮安来的,我总觉得她有些古怪。你父亲若问起表哥的事,让他多留个心眼。” 苏挽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回程的马车上,她反复琢磨着这些线索——表哥的差事、谢璟林的密谈、形迹可疑的侍女,这一切似乎都围绕着淮安漕运,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回到苏府时,管家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她回来便连忙上前:“姑娘可算回来了!家里出了点事,老爷和夫人都在书房等着呢。” 苏挽跟着管家走进书房,见父亲苏尚书正背着手踱步,王氏坐在一旁抹眼泪。她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尚书转过身,脸色凝重:“你外祖父留下的那处茶园,被邻村的张地主强占了,还打伤了咱们的人。我派去交涉的管事,到现在还被他们扣着。” 苏挽皱眉:“张地主为何突然强占茶园?那地界不是有官府立的界碑吗?” “说是茶园的水流进了他们村的田埂,淹了庄稼,要咱们赔偿五百两银子,否则就拿茶园抵账。”王氏抽噎着说,“那茶园是你外祖父的心血,怎么能让给旁人!” 苏挽沉吟片刻:“父亲可有派人去查,田埂被淹是真是假?” “派了,可张地主不让咱们的人靠近,还说要去府衙告咱们故意淹了他的良田。”苏尚书叹了口气,“那知府是张地主的表亲,怕是不会秉公断案。” 苏挽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幅江南舆图铺开:“茶园在清溪上游,张地主的田在下游,按地势来说,水流只会从高往低,怎么可能淹到他的田?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她指着舆图上的一处河道,“除非有人在这截河道做了手脚,让水流改了方向。” 苏尚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猜张地主是故意挖深了河道,让水流倒灌,好以此为借口强占茶园。”苏挽指尖点在舆图上,“只要找到他挖河道的证据,再请公正的官员来查验,便能戳穿他的谎言。” 王氏连忙道:“可知府是他表亲,谁会来公正查验?” 苏挽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通报声:“太傅府谢公子到访。” 三人都是一愣,苏尚书道:“快请进来。” 谢璟林走进书房时,身上还带着些风尘气。他先是向苏尚书和王氏行了礼,目光在苏挽脸上停留片刻,才笑道:“前日借的《水经注》看完了,特意送还。” 苏尚书接过书卷,寒暄道:“谢公子客气了,不过是本书,何必特意跑一趟。” 谢璟林目光扫过桌上的舆图,状似无意地问道:“看苏大人和苏姑娘的样子,莫非在商议江南的事?” 苏尚书叹了口气,将茶园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谢璟林听完后,沉吟道:“江南的水利纠纷,多半与河道淤塞有关。《水经注》里记载,清溪河道每十年需疏浚一次,否则容易引发改道。苏大人不妨查查,那截河道上次疏浚是何时?” 苏挽心中一动:“谢公子的意思是……” “若河道久未疏浚,河床抬高,再遇上暴雨,确实可能发生倒灌。”谢璟林微微一笑,“但人为挖深河道的痕迹,与自然淤塞截然不同,只要请懂得水利的匠人去查验,一眼便能分辨。”他看向苏尚书,“工部的刘主事是江南人,对水利颇有研究,且为人公正,苏大人若信得过,可请他出面查验。” 苏尚书抚掌道:“多谢谢公子指点!我怎么没想到这层。” 谢璟林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苏挽送他到门口时,他忽然低声道:“淮安那边,让你表哥多留意粮船的载重,尤其是夜间航行的船只。” 苏挽心头一震,抬头看向他。谢璟林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小心驶得万年船。” 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巷口,苏挽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谢璟林的提点显然意有所指,粮船载重……难道有人在粮船上做了手脚?她转身回书房时,见父亲正让人去请刘主事,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夜深人静时,苏挽坐在灯下重读《水经注》,忽然在书页的空白处发现一行小字——“漕运粮船,十船九空,非一日之寒”。字迹潦草,不像是原书所有,倒像是后来有人添上去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一片冰凉的霜。谢璟林特意送还这本书,又在空白处留下字迹,显然是在提醒她漕运积弊已深。可这背后牵扯的势力究竟有多大?父亲和表哥被卷入其中,会不会有危险? 正思忖间,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苏挽吹灭烛火,走到窗边屏住呼吸。只见一道黑影从墙头翻了进来,落地时脚步极轻,显然是练家子。 黑影在院中徘徊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停在了苏挽的书房窗外。苏挽握紧了桌上的铜镇纸,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黑影忽然转身,像狸猫般窜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苏挽才敢重新点燃烛火。她走到窗边,发现窗台上放着一片干枯的荷叶,叶面上用针刺着一个“林”字。 林?是林通判?还是……另有其人? 苏挽捏着那片荷叶,指尖微微颤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那片看似平静的江南水域下,早已暗流汹涌,而她和身边的人,都已被卷入这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