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洲今年初雪的时候，我终于敢去冰窟了。
自炼体小成，能一拳轰碎半人高的青石后，心里那点“怕庆生看见我窝囊”的怯懦，终于被压了下去。
寅时练完最后一遍“飞星落”，我换了身干净的素衣，往山腹深处的冰窟走去。我想我应该跟庆生汇报一下最近的成果，很长时间不见，我对他的思念也愈发深刻，我想跟他说说话。
也亏得我现在是人类，会做梦，才能在梦里与庆生相见，梦里会忘掉他的死亡，都是和他在恍如山上为数不多的平常日子，那个时候喻肆也在。有时候是梦到喻肆在教我剑法的时候，庆生偷偷学习，有时候会梦到我和庆生一起晾晒草药，更多的时候，只有我和庆生两个人，我在抄书，他在挑水劈柴。只是梦的最后，我都会意识到不对劲，我会哭着喊着让庆生不要走，然后醒来，每次都是这样。
刚到冰窟时，察觉到寒脉的气息比上次更重，石阶上的冰厚得能站稳脚。走到洞窟中央时，我望着那具淡蓝色的冰棺，心脏突然一紧。
庆生身周的金色光罩，竟比三个月前稀薄了许多。原本凝实如琉璃的光晕，此刻像蒙了层雾，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痕，像即将融化的薄冰。
“庆生……”我快步扑到冰棺前，掌心贴上光罩。往日温热的触感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凉，光罩下庆生的脸也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
这不可能。
医师里明明说，以金丹为引的防护罩能维持百年，怎么才三个月就成了这样？
我指尖凝聚起气血，想往光罩里注入些力量，可我忘了，我现在已经没有灵力了，丹田处空空如也。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冰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洞窟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喘息声和冰层融化的滴答声，诡异得让人发毛。
我不敢耽搁，转身就往药庐跑。晨曦刚漫过宫墙，医师正在煎药，看到我冻得发紫的嘴唇，吓了一跳：“小仙师这是怎么了？”
“冰窟！庆生的防护罩！”我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发颤，“它在变薄！”
医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扔下药勺，抓起药箱就跟我往冰窟赶。
再次站在光罩前，医师捻着胡须，眉头皱得像团乱麻。他取出根探灵针，轻轻刺入光罩边缘。
“怪事。”他拔出探灵针，看着探灵针上残留的灵力，“这光罩的能量确实在流失，但不是自然消散。”
“什么意思？”
“自然消散的防护罩，周围会残留灵力波动，像烧完的灰烬。”他指着光罩四周的冰面，“你看这里，干净得像被水洗过，连半点灵力痕迹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这光罩的灵力更像是……被某种东西主动吸收了。”
吸收？我浑身泛起寒意。“能吸收这光罩能量的，会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庆生要苏醒了？不，不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自愈能力......”
医师摇了摇头，脸色凝重：“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按常理，就算防护罩失效，也该留下金丹的余温，可这里……”
他伸手摸了摸冰棺旁的石壁，“冷得邪门，像是连热量都被吸走了。”
他收拾好药箱，叹了口气：“小仙师，这不是医术能解决的事。防护罩是灵力所结，如今能量流失得蹊跷，或许……得请大巫来看。”
大巫是桑榆洲掌管祭祀与秘术的人，据说能与天地沟通，辨吉凶，测祸福。我来桑榆洲数月，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号，却从未打过照面，大巫不喜欢和外人交流，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钻研阵法符咒。
我谢过医师，转身往大巫的神殿走去。神殿在王宫西侧的高地，通体由黑色岩石建成，檐角挂着青铜铃铛，风吹过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哭。
守殿的祭司拦住了我：“大巫正在闭关，不见外客。”
“我有急事，关乎人命。”我从怀里掏出李春盛给的令牌，“是三王子特许的。”
对不起了李春盛，你留下这个令牌是让我在国破家亡危急关头用的，现在我借用一下，以后一定偿还这个人情。
祭司看了看令牌，犹豫了片刻，还是侧身让我进去。
神殿内部漆黑一片，只有正中央的石台上点着三盏长明灯，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供桌后坐着个穿黑袍的老者，脸隐在兜帽里，只能看到花白的胡须。
“你就是那个散了金丹的修士？”大巫的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石头，刺耳得很。
“是。”我简单说明来意，讲述了防护罩的异状后，恳求道：“还请大巫出手相助，查明能量流失的原因。”
大巫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神殿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相助？可以。但你得先给我侄子磕个头，赔个罪。”
我猛地抬头：“你侄子？”
“巫凡。”大巫的兜帽动了动，“就是在学堂被你打伤的那个。我巫家的人，还轮不到一个外来的野修欺负。”
原来是那个巫姓少年。那日在学堂，他被我捏碎了腕骨，看来这账是记到他叔这里了。
“我没错。”我攥紧拳头，声音平静，“是他先动手用符纸伤我，我只是自保。”
“在桑榆洲的地界，伤了我巫家的人，就是错。”大巫的声音冷了下来，“跪下道歉，我就帮你去冰窟看看。不然，就算三王子来了，也别想我出手。”
神殿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得供桌上的兽骨祭品阴森可怖。我看着大巫隐在兜帽里的脸，突然想起李春盛说的“桑榆洲的水，比看起来深”。原来王族之外，还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势力，连大巫都如此护短。
“若大巫只认亲疏，不认是非，那这忙，我不求也罢。”我转身就走，脊梁挺得笔直。
“放肆！”大巫猛地拍了下石桌，桌上的青铜铃铛突然炸开，碎片溅到我脚边，“你以为离了我，还有谁能保你那个冰窟里的小崽子？不出三年，那防护罩就会彻底消散，到时候他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脚步顿了顿，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他说得没错，医师也说了，照这速度，撑不过三年。
可让我给巫凡下跪道歉？绝不可能。我深知庆生用命护我，不是让我为了他，向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低头。如果我真的低头了，庆生会看不起我。
我没回头，大步走出神殿。
殿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落在肩头，冰凉刺骨。我望着冰窟的方向，心里清楚，防护罩的事不能再拖。
大巫不肯帮忙，就只能另想办法。
还是那句话，人活着总不会让路给堵死了。就算没路了又怎样，走下去，就有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