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地界的黄土地被晒得发白,踩上去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苏洛跟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汉(孙老栓)往坡上走,老汉背着手,腰佝偻着,脚步却稳当。坡顶几间土坯房围成个小院,院墙是用大小不一的黄河鹅卵石垒的,缝隙里长着几丛耐旱的刺草。
院门口蹲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栓婆),正就着门口的光亮,用一把小刷子,极其仔细地刷洗着一个个沾着泥点和草屑的土鸡蛋。蛋壳是深浅不一的褐色,带着母鸡身上特有的微腥气。
“就是这些?”孙老栓问,声音像砂纸擦过石头。
栓婆没抬头,嗯了一声,拿起一个洗干净的蛋,对着光仔细照了照,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才小心地放进旁边一个垫着干麦草的竹篮里。“得挑,有裂缝的、气室大的、闻着味儿不正的,都不能要。”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固执。
竹篮里的蛋渐渐多了,散发出干净的蛋腥味。孙老栓从屋里抱出个半人高的粗陶坛子,坛肚滚圆,坛口窄小,外面糊着一层厚厚的、已经干裂发黄的老泥封。他把坛子放在院中阴凉处,拿起一把小凿子和锤头。
“看好了,启封。”孙老栓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坛子里的东西。他动作极轻,凿子尖小心地沿着坛口泥封的边缘,一点点撬动。干硬的泥块簌簌落下,露出里面一层同样干结发黑的棉纸。撕开棉纸,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
那味道太霸道了!浓郁得发齁的酒糟酸腐气是绝对的主角,混合着一种类似臭豆腐的奇异发酵香,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熟透蛋黄油润的腥甜。这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鼻腔深处,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勾魂摄魄的魔力。连院角觅食的几只芦花鸡都停下了动作,不安地咕咕叫了几声。
坛口露出的,是深褐色、粘稠如泥浆的酒糟,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毛茸茸的菌膜。孙老栓用一把特制的长柄木勺,极其小心地避开菌膜,探入粘稠的酒糟深处,轻轻搅动了一下。一股更浓烈、更醇厚的混合气味蒸腾而起。
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像铁铸的,慢慢从粘稠的酒糟里捞起一枚鸡蛋。蛋壳已经完全被深褐色的酒糟浸染,颜色发乌,表面沾满了粘稠的糟粕和菌丝,散发着浓烈的酸腐酒气。
“一百八十天,”孙老栓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一天不能多,一天不能少。”他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蛋壳上厚重的糟粕。随着糟粕被擦去,蛋壳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类似深秋枯叶般的暗黄色,带着沉静的光泽。
“成了!”他低喝一声,将擦干净的蛋托在掌心,凑到苏洛面前。
蛋壳完好无损,颜色沉静。孙老栓拿起一把小锤子,在蛋壳腰部极其轻微地一敲!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蛋壳裂开一道整齐的缝隙。他放下锤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蛋壳两端,沿着裂缝,极其缓慢、轻柔地剥开。
奇迹在眼前缓缓展现!
剥开的蛋壳内,蛋清已不再是熟悉的透明或乳白,而是凝固成一种晶莹剔透的、如同上等黄玉般的半固体!它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质地介于凝固的胶质与流质之间,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更加浓郁的、带着酒香的奇异醇香。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包裹在琥珀色“蛋清”中心的蛋黄!它不再是固体的球状,而是彻底融化、流淌开来,形成一种浓稠的、如同熔化的赤金般的酱状流心!那流心呈现出一种极其诱人的、深沉的橘红色泽,油润光亮,在琥珀色的蛋清包裹下,如同火山深处涌动的熔岩,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混合了熟透蛋黄油香、浓郁酒糟醇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发酵鲜甜的霸道气息!
“琥珀流心……”苏洛喃喃道,被这视觉与气味的双重冲击震撼得说不出话。这哪里还是鸡蛋?分明是时间与微生物在黑暗酒糟中,用一百八十个日夜精心雕琢出的味觉琥珀!
孙老栓把剥开的糟蛋放进一个粗瓷小碟里。琥珀色的蛋清包裹着赤金色的流心,在碟中微微颤动,散发出勾魂摄魄的浓香。他递给苏洛一根细竹签。
苏洛屏住呼吸,竹签尖轻轻戳破那颤巍巍的琥珀色蛋清,触碰到里面浓稠的流心。她挑起一小块,连同包裹它的少许蛋清,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极其复杂、强劲的风味在舌尖炸裂开来!首先是浓烈霸道的酒糟醇香,带着发酵特有的酸腐底蕴,瞬间席卷味蕾;紧接着,那融化蛋黄的赤金流心爆发出汹涌澎湃的、浓缩到极致的油润鲜甜!这鲜甜被酒糟的醇厚完美地托举、包裹、转化,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顶级蟹黄与陈年黄酒混合的丰腴鲜美!那琥珀色的蛋清,口感更是奇妙,柔滑中带着微妙的弹性,似凝非凝,散发着淡淡的、类似熟透水果的甜香,完美地中和了流心的浓腻。
这味道太醇厚,太有力量,太具有侵略性!它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像是一块被时光和自然之力点石成金的味觉化石。一百八十天黑暗中的沉睡,盐的渗透,酒糟中微生物的缓慢劳作,最终凝聚成这惊心动魄的一口。口腔里回荡着那难以言喻的咸鲜、油润与醇香的交响,久久不散,余韵悠长得如同黄河故道的落日。
孙老栓看着苏洛脸上近乎震撼的表情,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尝到了?”他问,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这就是一百八十天。酒糟是床,时间是娘。外头那些泡几天的‘糟蛋’……”他摇摇头,目光扫过地上剥落的、沾满菌丝和糟粕的蛋壳,“裹再厚的泥,也睡不出这个魂。”
鹤壁郊外的河滩,鹅卵石铺满了视野,在正午的毒日头下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被晒得滚烫扭曲,吸进肺里都发干发痛。一个穿着褪色红背心、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汉子(石头哥)正蹲在河滩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灰白色鹅卵石,个个都有拳头大小。
他拿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又用指甲在石头表面用力划了一下,留下清晰的白色划痕。“得是这种,”他声音粗粝,像石头摩擦,“青石,硬,吸热快,散热匀。”他挑出几十块大小均匀、表面相对平整的青石,丢进旁边一个破旧的大铁盆里,舀起浑浊的河水哗哗冲洗。石头在盆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洗干净的石头被堆在河滩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大青石板上。石头哥抱来一大堆晒得焦干的荆棘枯枝,堆在鹅卵石上。掏出打火机,“噗”一声点燃。枯枝噼啪作响,火苗迅速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石堆。黑烟滚滚,带着草木燃烧的焦糊气。
火越烧越旺,青石被烧得噼啪作响,颜色由灰白逐渐转深,变成一种沉郁的暗青色,边缘甚至开始隐隐泛红!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石头哥退开几步,汗珠刚冒出来就被烤干,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白色的盐渍。
火堆烧了半个多时辰,枯枝燃尽,剩下通红的炭火包裹着烧得滚烫的鹅卵石。石头哥用一根粗长的树枝拨开炭火,露出下面烧得暗红、散发着惊人热量的石头堆。空气被高温炙烤得发出细微的嘶鸣。
“成了!”石头哥吼了一声,用树枝将那些烧得滚烫、边缘泛着暗红色的鹅卵石快速扒拉到旁边一块空地上,摊开散热。石头表面腾起袅袅的热浪,周围的空气都被烤得扭曲变形。他拿起一块,掂了掂,又迅速丢下,烫得直甩手。“三百度?只多不少!”
另一边,石头哥的媳妇(枣花嫂)已经准备好了面团和馅料。面团是半发面,微微泛黄。馅料简单,是切碎的野葱混着鸡蛋液,加点盐和香油。枣花嫂揪下一块面团,在掌心按成厚皮,舀上一大勺葱蛋馅,收口捏紧,再搓圆按扁,成一个厚厚的小圆饼。
“来了!”石头哥看石头散得差不多了,热气依旧灼人。他拿起一个生面饼,走到那堆依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石头旁。热浪扑面,他眯起眼,用特制的长柄铁铲,飞快地在那堆滚烫的石子上扒开一个小坑。然后,他眼疾手快地将手里的生面饼丢进坑里!几乎是同时,铁铲翻飞,将旁边烧得滚烫的石子迅速覆盖上去,把面饼整个埋了起来!
“滋啦——!”
剧烈的油爆声和蒸汽升腾声瞬间响起!被滚烫石子包裹的面饼如同掉进了熔岩地狱!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麦面焦香、野葱辛香和鸡蛋鲜味的气息猛烈炸开!石子堆里冒出缕缕白汽,伴随着滋滋的声响。
石头哥动作不停,如法炮制,将一个个包好的生面饼快速埋入滚烫的石子堆中。很快,一小堆滚烫的石子就变成了几个微微隆起的小坟包,里面包裹着正在经历“石烹”酷刑的面饼。
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充满了原始的热力。石头堆里滋滋声不绝,香气越来越浓烈霸道。石头哥估摸着时间,用铁铲小心地扒开一个石子堆。里面的面饼已经膨胀起来,表面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泽,布满不规则的焦斑,边缘被滚烫的石子烙得微微翘起、焦硬。他将其铲出,丢进旁边的竹筐。一股更浓郁的焦香混合着野葱和鸡蛋的鲜味弥漫开来。
苏洛拿起一个刚出锅的石子馍。烫手!入手沉甸甸的,像个实心的小石头。外壳焦硬,摸上去凹凸不平,是石子烙烫出的天然印记。她咬了一口边缘最焦脆的地方。
“咔嚓!”硬壳碎裂,里面是惊人的暄软!厚实的面瓤带着野葱的辛香和鸡蛋的鲜味,热腾腾地涌出。被滚烫石子瞬间烙熟的面皮锁住了水分和馅料的香气,外焦脆,内暄软,野葱的辛辣被高温激发,混合着鸡蛋的油润和麦面的焦香,形成一种原始、粗犷、带着大地热力的浓烈滋味。这石烹的魔法,是火与石最直接的馈赠,无需锅灶,便催生出这饱含烟火气的至味。
武陟县城的老街,天刚蒙蒙亮,空气里还带着夜露的凉气。一家门脸窄小的铺子门口,已经支起了炉灶。炉子上架着口巨大的平底铁鏊子,鏊子边缘结着厚厚的黑亮油垢。一个穿着深蓝布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老茶张)正弓着腰,手里拿着一柄沉重的长柄木铲,在鏊子里缓慢而有力地翻炒着。
鏊子里是半锅深褐色的粉末状混合物,随着木铲的翻动,发出沙沙的细响。一股极其浓郁、复杂的烘烤焦香混着坚果油脂的芬芳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苏洛走近,那香气更加清晰可辨。浓郁的、类似炒面的焦香是基底,更强烈的是烘烤芝麻、花生、核桃后特有的油润坚果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山药粉的温润气息。老茶张翻动得很慢,很仔细,木铲贴着鏊子底,将每一寸粉末都抄起来,防止糊底。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他也顾不得擦。
鏊子底下是烧得正旺的柴火,火舌舔着鏊底,将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上来。鏊子里的粉末在持续的热力和缓慢的翻动下,颜色逐渐加深,由浅褐转为深褐,最后变成一种均匀诱人的、带着油光的金棕色。坚果的油脂被逼出,包裹着每一粒细粉,散发出更浓郁、更成熟的复合焦香。
“火候最难拿捏。”老茶张终于直起腰,抹了把汗,声音有些喘,“小了,香味出不来,吃着生;大了,底下一糊,整锅串烟,全是苦焦味!”他用木铲挑起一点炒好的油茶粉,捻了捻,粉末细腻油润,在指间沙沙作响。“得用文火,靠时间慢慢烘,靠力气不停翻。”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上沾满了油亮的粉末。
炒好的油茶粉被盛进旁边一个大瓦盆里,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浓香。老茶张拿起一个粗陶大碗,舀了几大勺滚烫的油茶粉进去。接着,他提起炉子旁边一直温着的大铜壶,里面是滚沸的开水。滚水对着碗里的油茶粉冲下去!
“哗——”
水流冲击粉末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了谷物焦香和坚果油润的气息猛烈升腾!老茶张放下铜壶,拿起一双特制的长竹筷,迅速在碗里搅拌起来。他的动作快而有力,手腕翻飞。粘稠的粉末在滚水的冲击和筷子的快速搅动下,迅速溶解、融合,变得稠滑细腻,毫无结块!碗里腾起白色的蒸汽,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搅打均匀的油茶呈现出一种浓稠的、类似融化的巧克力酱般的质地,色泽深褐油亮,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花和烘烤过的坚果碎粒。老茶张把碗递给苏洛。
油茶入口滚烫,浓稠如粥。首先是汹涌澎湃的谷物焦香,带着柴火烘烤的烟火气;紧接着,芝麻、花生、核桃的油润醇香层层叠叠地涌上来,饱满而丰腴;深藏其后的,是怀山药粉特有的、温润细腻的甘甜,完美地平衡了焦香和油腻。口感稠滑绵密,带着细微的坚果颗粒感,温暖的热流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这碗浓稠的油茶,是文火慢炒的耐心与滚水冲调的力道共同奏响的暖胃交响,是中原大地最浑厚踏实的晨间滋养。
石子馍的焦香还留在齿颊,油茶的暖流熨帖着肠胃。苏洛坐在武陟老茶馆油腻的长条凳上,摊开笔记本。窗外是中原大地沉沉的暮色,土黄色的地平线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糟蛋琥珀流心的油润黏腻,残留着石子滚烫的触感,残留着油茶粉粘稠的沙沙声。
笔尖落下:
· 陕州糟蛋(三门峡): 酒糟深坛埋日月,蛋清化玉黄熔金。一百八十昼夜的黑暗沉眠,是微生物在琥珀宫中的秘炼。孙老栓掌心的赤金流心,是时间窖藏的活物。
· 石子馍(鹤壁): 青石炼狱三百度,面饼入坟烙魂香。石烹的霹雳里,野葱与鸡蛋在焦土上重生。石头哥铁铲下的烟火,是大地最原始的炉灶。
· 武陟油茶(河南): 文火慢炒乾坤转,沸水冲调浓稠生。柴烟熏染的焦香谷魂,裹着坚果油润的盔甲。老茶张竹筷翻飞的稠滑,是中原晨光里最浑厚的暖流。
她停下笔。茶馆昏黄的灯泡在油腻的桌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晕。舌尖交替回响着糟蛋那妖异的醇香、石子馍粗犷的焦脆、油茶浓稠的温润。中原厚土,用最慢的火候,熬煮着最深的滋味。那琥珀坛中的沉睡,那滚烫石坟里的涅槃,那文火翻搅下的浓稠,都是时间对这片土地最沉默也最深情的告白。味觉的版图上,又一页被风干的传奇,在油茶碗升腾的热气中缓缓合拢。
下一程,马蹄将踏碎塞外的风沙,在更凛冽的罡风与更炽烈的炭火中,寻觅那即将燃尽的味觉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