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OCB关押了一批新战俘。
为首的是R-Y,据说被关在透明悬浮监牢展示。
神经审讯科的督察官赶到时,看见战俘在监牢中保持着十字悬吊的站立姿态,一副被困领袖的经典形象。他的防弹衣被剥除,裸露出被磁力镣铐锁住的左臂和被OCB义体工程师拆卸到半脱落状态的右臂义体。
督察官对着他的左义眼端详片刻,哐啷一声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
一旁的义体工程师原本打算开口为她讲解自己是如何发现了R-Y耳洞上的微型数据插槽,此时只能看着打赤脚的督察官如鲠在喉。
督察官遣散了无关人员,按亮耳后的审讯仪,关闭悬浮监牢的四壁:“你好。”
R-Y抬起被血黏住的睫毛,用完好的右眼打量督察官后下了定论:OCB精心培育的人形审讯机器。
他嘴角开合,唇角有干涸的血迹:“你扫描我记忆时……有没有看见你自己的脸?”
督察官觉得赤脚踩在地上有点冷,没空回应他的讥讽:“我叫棱镜。”
R-Y笑了。他乘胜追击:“你用的香水和上一个审讯官一样。你们连独立人格基因都懒得编了?”
棱镜觉得自己有点演不下去,面部肌肉有些抽搐。她的微表情被R-Y捕捉,他嗤笑 :“被我说中了?”
棱镜沉默半晌,关闭了悬浮监牢里监视器对外的同步传讯,断掉OCB总部对审讯过程的实时监控。
R-Y被突然的寂静刺激得抬头,左义眼迅速聚焦 :“故障?还是说……你的表演需要观众离场?”
棱镜扯掉耳后的审讯器:“小嘴巴,闭起来。”
R-Y被磁力镣铐禁锢的身体猛然僵住。0.5秒后,他压低嗓音哂笑:“你在证明你不是程序?”
棱镜彻底演不下去了。在解除R-Y的束缚并把他丢进胶囊舱前,启动了爆破程序。
2
破旧电视机里在播放OCB的透明悬空审讯室“悬笼”被内部叛变者爆破的新闻。
OCB(前)神经审讯科的督察官棱镜坐在破桌前,看着反叛军某黑客小组的领袖R-Y坐在地上用古老的螺丝刀修理自己的右臂义体。
棱镜的手伸进上衣口袋,就在这个瞬间被R-Y用螺丝刀抵住咽喉。R-Y冷笑:“OCB的新剧本?囚徒感化戏码吗?”
棱镜摸出一包黄鹤楼。
R-Y瞳孔微缩,拽过她的手腕检查是否存在义体接口。“没有追踪芯片?要么是你蠢到犯规,要么……”
他的嘴被烟丝堵住。
棱镜干笑一声:“……放反了。”她把烟从R-Y嘴里抽出来,调了个头,把滤嘴朝向他,再次塞入。
R-Y:“……”
棱镜示意他把螺丝刀放下,又摸出一盒火柴。
漏雨的棚户区内,棱镜和R-Y坐在用纸板草草铺就的水泥地上吞云吐雾。雨水从生锈的金属棚顶落下,滴落到R-Y右臂裸露的义体线路上,溅起蓝色火花。
R-Y将螺丝刀横卡在棱镜的膝盖与桌面之间,叼着烟含糊道:“什么牌子的烟?在黑市没见过。”
棱镜只是侧头看他。
发型似乎没变,就是乱了点,狼尾竟然被他用数据线草率地束起来,像三天没洗头。她划亮一根火柴,借火光端详R-Y的义眼。棱镜看不懂义眼的型号,实际上她对机械一窍不通,只知道他原本的左眼应该是狭长的内双,丹凤眼的形状。此刻他左眼周围的皮肤覆盖着金属层,虹膜是暗红色,聚焦时有齿轮轻微的咬合声。
火光逼近时,义眼“咔哒”一声,进入了战斗扫描模式。R-Y任由她注视,右手无声地扣住螺丝刀的把手。他想保持沉默,又觉得棱镜看他义眼的眼神像在找什么过去遗失的东西。
R-Y握住她拿火柴的手腕:“再看下去,我会怀疑你爱上这只眼睛了。毕竟它见过你同事的脑浆。”
棱镜这次配合地接了话:“你在这个世界,话真的好多。还是译制腔,真的很尴尬。”
3
街道上的虚拟屏在循环播放棱镜和R-Y的通缉令。即使夜晚的21区人声鼎沸,也能依稀捕捉到“悬笼被炸毁,12名反叛军逃脱,疑似OCB内部审讯官叛变所为”的播报。
R-Y将棱镜绑在椅子上,用OCB的惯用手段试图扫描棱镜的记忆。
棱镜没有挣扎的意图:“我想再抽根黄鹤楼。”
R-Y从右耳耳洞的微型端口扯出一根人造神经元,用完好的左手把棱镜的短发撩到耳后,寻找义体接口。
棱镜:“……中南海也行。”
R-Y突然把人造神经元收回,义眼的红光熄灭。他压根没听棱镜的诉求,端详着棱镜的毛孔:“你是人类?”
棱镜和R-Y擅长对牛弹琴。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R-Y支起一只膝盖,以棱镜认知里求婚的姿势半跪在她面前。“你问哪个名字?”他声音放缓,“……该不会想听真名吧,督察官大人。”
棱镜皱眉:“你别这样说话,真的好油。”
R-Y听不懂她指的是合成机械油还是神经耦合油,只得保持微笑:“知道我名字的人已经见上帝了。你确定要排队?”
棱镜沉默。待她的油劲过去,才抬头直视他,眼前覆盖了四分之一金属的脸与远在另一个维度的人重合。她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叫刘雅然?”
R-Y的螺丝刀停在半空,左眼“咔哒”一声,像是系统过载。R-Y带笑:“你不如先告诉我,一个没安装义体人类在OCB好不容易混到督察官的位置,为什么突然叛逃?”
他俯身捡起地上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放到她嘴边:“最后一根。”
棱镜偏头躲过。
棱镜认真地看着他:“在我们那儿,只有死囚才是这个待遇。”
4
R-Y的人造神经元强制接入了棱镜的大脑。
未经改造的人体接入人造神经元引起的排异体感,让棱镜想起学生时代得大疱性鼓膜炎的那段时间,十几岁的高三生被神经性压迫的疼痛折磨,恨不得能立刻死在医院。
R-Y很快拔除了他的神经元,短暂的接入让他看到了一些难以描述的画面。
例如装修风格似乎停留在60年前的客厅,一个不到一米五的女孩(侏儒症?)在啃只有1区特供才能吃到的兔子肉。
例如女孩旁边站着一个系着未经纳米自洁绸改造围裙的男人,男人头发的颜色很像他的义眼。
例如男人五官和他被改造之前的脸别无二致,但姿态比他挺拔,神色就像行政区来的AI抚慰员一样柔和。
又例如他和女孩坐在床边,女孩把一枚银戒套进他的食指。未经金属尘污染过的夕阳透过窗台洒在女孩的橘色发丝,勾上一层金边。
棱镜蜷缩在椅子上,感受阵痛的消退。
R-Y用义眼扫描她的虹膜:“你记忆里那个矮个子是谁?”他顿了顿,“最好也解释一下,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脸和我改造前一模一样。”他把“改造前”说得很重。
棱镜的脑子还在抽抽。R-Y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说错一个字,就把你扔回OCB。他们应该很想知道叛徒的脑子能卖多少钱。”
棱镜突然想回家。
她抬头看向窗外层层叠叠像肿瘤一样溃烂的房屋,偶有失控的无人机因为沾染了雨水,擦着棚户区的金属板坠落。霓虹在水洼里折射,腐锈的水坑中倒映出全息广告屏的残骸。
她闻着空气中的被腐蚀的锈腥,眼睛对上义眼的虹膜扫描,慢慢开口。
她说:“我可能找错人了。”
5
R-Y的义眼蓝光闪烁,意味着对方没有说谎。
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螺丝刀柄,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格外清晰。
“你原本要找谁?”
审讯的角色倒置了过来,棱镜并不在意。
“我原本要找刘雅然。”蓝光,没说谎。
R-Y陷入了短暂沉默。
“我之前和你认识吗?”
“认识吧。”蓝光。
R-Y的手指停下敲击。
“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记得。”
“不是在这个世界认识的。”蓝光。
义眼的蓝光熄灭,轻微的咔哒声之后进入了低功效模式。并非是他主动关闭了测谎功能,在他父母的义体部件供应链被OCB垄断而破产后,游走于21区贫民窟的刘雅然只能从黑市购买廉价的神经锚定基座,来维持义眼的虹膜扫描阵列。
刘雅然还想问些什么,棱镜却从椅子上起身,主动开始解说。
她说:“你现在就像个超雄。”
刘雅然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超雄,21个特区的所有人类需要经历过基因筛选才得以诞生。
她说:“我在另一个叫天星的星球把他弄丢了,所以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以便消解我的执念。我就这么来的。”
刘雅然的义眼高频震颤,廉价的神经锚定基座因情绪波动过载。“另一个星球?”他嗤笑,“OCB的殖民计划去年就破产了。”
他拆下右臂骨骼的一块甲片打理,暴露出下面的神经肌腱。“现在连1区的权贵都挤在地堡里,你不如说自己是被OCB洗脑的人类。”
棱镜没理他,自顾自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李恣唯,你在我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啃兔脑壳的女的就是我。我现在用的这身体不是我的,我魂穿过来的。”
6
刘雅然把李恣唯的脸掰过来,把义眼强制切换为虹膜扫描模式。很可惜,她说的依然不是谎话。
窗外传来OCB无人机的轰鸣,他一把把她夹在机械义体右臂下方,跳窗拐进小巷。李恣唯觉得这个姿势很好笑,有点像天星的刘雅然往胳肢窝下塞他养的田园犬,然后就这么架着它走路一样。
刘雅然拒绝相信穿越的说法。即便如此,他仍边跑边问:“另一个星球的‘我’父母双全吗?”
李恣唯被晃得有点想吐,但坚持回答:“全。你在那边,妈妈叫刘知秋,爸爸叫李秉泽,养的田园犬叫小鸡,前女友是我。”
刘雅然在暗巷把李恣唯放下,用螺丝刀撬开一个发锈的井盖。绑住发尾的数据线早已散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后颈,此刻的后脑勺像极了另一个刘雅然。
他最终还是问了那个不符合21区法律条文的问题。
“……你在那个星球是侏儒症?”
李恣唯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手掌抚上他的背脊。肌肉率比原来的那个更高,她心想。
刘雅然被推进下水道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子本来就只有一米四八,这在我的星球属于正常身高。”
7
刘雅然的右腿没有义体保护,因为李恣唯毫无征兆的偷袭获得了粉碎性骨折。
李恣唯惊讶地回忆起在原来的那个世界,她也曾在两年前略施小计撞断过他的右腿。
穿过腐臭的下水道,雨水依旧淅沥,李恣唯爬出洞口,瞥见漫天被纳米金属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这里似乎处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停摆的农场中央伫立着被废弃全息屏掩盖的信号塔。
刘雅然右臂的义体线路暴露,右眼下方有李恣唯从未见过的乌青,此时一定疲惫不堪。他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些她看不懂的零碎,用那支古老的螺丝刀对义体进行维修。
李恣唯看着他的侧影,那副神态像极了天星的刘雅然检查他那辆很久不骑的摩托车的样子。
她很想对眼前的人解释:我和他其实没有过于狗血的剧情,只是因为两人维度不同,所以她选择了分手。又或许两人本来就不太合适,即便能处于同一个位面,最终也会分别。
我只是心里有一个结,想再看看那张脸,想知道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会如何相遇,又会因为什么结束。
最终她走到他旁边,看着他被金属覆盖的四分之一的皮肤,主动开了口。
“我来不是为了找你,是为了找他的影子。”
刘雅然不懂什么替身文学,手上动作没停,嗤笑一声:“所以我是你的参观样本?”
她试探性地用两根手指拉住他工装裤的裤兜。
“不是。你是R-Y,21区反抗军某个我不知道名字的黑客小组头目,耳洞能插数据线,差点把我脑子烧坏的刘雅然。”
R-Y没搭腔。
李恣唯拉了拉他的裤兜:“我是来错地方,但救了你是事实。”
R-Y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淋湿,李恣唯甚至看不清他的义眼。“来错地方。因为我不是你那个温顺的前男友?”他从兜里摸出一支李恣唯看不懂的治疗剂,利落地扎进右腿。
R-Y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义体发出低沉的运转声。他抬头,暗红色的义眼直视李恣唯:“看够了吗,督察官?”
8
OCB的无人机追踪信号再次逼近,远处传来机械的轰鸣。
R-Y起身,活动一下修好的右臂义体,指向信号塔的方向,金属指尖有雨水滴落:“那边的全息屏后面有一个地下管道入口,你身上没有义体标识,可以伪装成流民混出去。”
李恣唯抬眼:“你呢?”
他掏了掏口袋,摸出那包皱皱巴巴的黄鹤楼,递给李恣唯。
R-Y扯出一个笑容:“和队友汇合。顺便再给OCB的追兵找点乐子。”
李恣唯舔了一口嘴唇,21区的雨水混合着汗味,有点咸。
鬼使神差地,她问了一个曾问过天星的刘雅然很多次的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R-Y哑然失笑。“OCB总部自爆口令,你有吗?”
李恣唯看着他:“如果我回到地球,也不是不能帮你编。”
R-Y跃上铁架,黑色的狼尾发稍甩出雨水。他计算着OCB无人机到来的时间,沉默片刻,用手指敲了敲右臂:“以前黑进警务系统时伤的。那时我见过一只退役警犬的档案。”
李恣唯看着他。
“名字有点意思,叫小鸡。”
他起身,义眼的红光扫过李恣唯,转身走向雨幕。
李恣唯捏着手里被雨水淋湿的黄鹤楼,对着他颀长的背影说:“头一次看到你过得这么硬核。不管在哪个世界,都那么讨厌。”
她把黄鹤楼扔进浑浊的积水,最后看了一眼R-Y消失的方向,转身走向信号塔。
雨水冲刷着21区的金属城市,淹没了一根来自异世界的香烟。李恣唯不知道R-Y的结局,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告诉他OCB总部的自爆口令。
毕竟这个她不懂的世界,包括远在另一个维度的天星,皆是由她的笔下诞生的,属于她灵魂的碎片。
“失去他之后应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答案从来不会凭空出现。但她愿意背负着问题,直到因果脱落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