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棱镜拿走躺在益州省蓉城市南苑小区一楼某公寓内李恣唯身体旁边的手机时，发现窗台积满灰尘。窗外是小花圃与远处的零星车辆，没有数据流与辐射尘，不存在古建筑、姜饼人或齿轮，它是比地球更加文明的复刻，有种近乡情怯的不适。

棱镜用手机打了个车，支着下巴看车窗外李恣唯打下的江山。天星的植物从不蒙尘，空气舒朗洁净，行人步履轻盈。蓉城的呼吸频率比地球慢上一半，连堵车都透露着精心设计的从容。棱镜认为这颗星球有自己的意志，在成为李恣唯乌托邦的同时，也会产生某些她无法控制的运作方式。

出租车停在扬帆起航工作室楼下。

扬帆起航是独栋loft，一楼有落地窗，隐约能看见摸鱼的员工，门口端坐一只蒙古獒代替石狮子，正在假装自己是镇宅猛兽。

棱镜对着后视镜凹出冷漠的表情后才推开车门。门口端坐的蒙古獒看不懂来人意图，把尾巴转成螺旋桨，以雷霆之势撞进棱镜怀里。

棱镜的裤子沾满狗毛，蒙古獒在蹭棱镜手心的枪茧，她下意识托住毛茸茸的撞击源，手指陷进它的颈毛 ：“小鸡！”

刘雅然从大门快步走出，看见小鸡正对陌生人翻肚皮。他目光停在棱镜没挂任何工牌的空荡颈部，带上工作室主人的营业微笑 ：“抱歉，它平时不这样......”

刘雅然身上粘了咖啡豆的香味，棱镜没敢看他，从挎包里抽出文件袋。

“子公司接了新项目。”棱镜用文件袋轻拍掌心，“甲方想给富贵花开工作室的营销号投放广告，产品是卫生棉条。”她看着刘雅然的眉头以微妙的弧度紧绷，狗毛在他们之间缓慢飘落。

刘雅然接过文件袋，指尖避开棱镜的枪茧。

“感谢推荐，不过我们的合作流程需要先和负责人对接……请问您是市场部的同事吗？”他抽出文件翻阅，一目十行。

棱镜屈膝捏小鸡的耳朵：“嗯。”

“这个项目很有趣，但我们需要内部评估。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棱镜沉默两秒，双臂环胸：“我只负责传达，你可以联系李恣唯。”

刘雅然把纸张收回文件袋：“李总最近似乎在闭关创作。”他对棱镜笑了笑，“要不要尝尝我们新到的南诏咖啡豆？”

2

刘雅然将棱镜引向工作室二楼的玻璃阳光房，棱镜注意到窗台上摆了只纽扣眼布偶。布偶原本有两只，连李恣唯本人都忘了这是刘雅然当时主动问她要过来的。

刘雅然拿起磨豆机调整研磨度：“市场部最近很忙？以前没见过您。”

“我是新来的。”她对窗台上的布偶颔首：“那个娃娃跟你长得很像，定制的？”

刘雅然抽空看一眼布偶：“朋友去年随手做的。”他将手冲壶倾斜45度注水，水柱均匀画圈，“加奶吗？”

刘雅然将手冲咖啡推向棱镜，氤氲热气隔在两人之间。他给了彼此一个沉默的缓冲，才从衬衫口袋抽出一张名片，沿桌面滑到她面前。“李总可能接收不到我的工作通讯，”他语气温和，像在念一份免责声明，“如果您方便留个联系方式，项目评估后我会让商务组优先对接。当然，您直接联系我也行。”

棱镜看也没看，迅速把名片揣进兜里。

刘雅然用匙子轻轻搅动咖啡：“听说富贵花开最近在推销Ai产品？”

棱镜知道他指的是李恣唯管理的营销号拿他做Ai换脸视频赚取流量的事。但她还在不满刘雅然把李恣唯去年辛苦缝制的布偶降格为“随手”的说辞，挑衅道：“反响很好。你退圈那么久，居然还有粉丝愿意买单。”

刘雅然啜一口咖啡，目光落在窗台的布偶上。

“粉丝买单的从来不是我，是‘过气网红’这个标签。”他笑道，“李总很懂流量密码，用Ai省了版权费，还不用怕我告她。”

棱镜问他：“你怎么知道李恣唯在闭关搞创作？”

刘雅然保持微笑：“她的文章在超话很有热度，两年没联系过的妆娘来也问我‘机械师的原型是不是你’。”

棱镜又问：“你最喜欢哪个自己？”

刘雅然没多思考：“医生吧，厥过去了还有人拖。”

棱镜把咖啡推到一边，她不认为刘雅然在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棱镜拎着刘雅然送的咖啡豆回了公寓，把李恣唯的身体往里推了推，顺势往下一躺。李恣唯像僵尸一样弹了起来，掌心按在胸口，仿佛刚呕出一个漫长的噩梦。

做了30年中国人的李恣唯扯了一角被子盖住棱镜的肚脐眼。她天马行空地认为如果此刻把棱镜的灵魂造出来安上，她睁眼第一句话会是“你今天为什么不亲自去逮捕该世界的R-Y？”

李恣唯估计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直面天星这个不会对她造成任何生命危险的刘雅然，比应付平行世界的任何一个都要困难。

3

李恣唯最终选择站在扬帆起航工作室楼下，灯笼裤口袋里塞着那包刘雅然送的咖啡豆。

玻璃门映出她橘色头发的卷翘和两团黑眼圈，她盯着门把手，想起半年前对刘雅然承诺的那句：“只要我还活在天星，我就要跟你一直在一起”。这句狠话导致她后来对天星避之不及，并用疯狂跨越五个平行世界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她昨天又像个逃兵一样用棱镜当人肉盾牌，连递个文件袋都要假装是市场部同事。

“怂个屁。”李恣唯嘟囔一句，推开玻璃门。

冷气混着咖啡香味扑面而来，刘雅然正蹲在地上给蒙古獒梳毛，红色发尾扫过小鸡的背脊。他抬头时梳子停在半空，嘴角条件反射扬起的营业微笑在看清来人后僵在嘴角。

李恣唯本该说“我来谈项目”，话到嘴边却变成 ：“那个布偶明明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缝的。”

小鸡把尾巴打成螺旋桨扑向李恣唯，直接把她撞翻在地。工作室大门被推开，三三两两来上班的员工愣在门口，看着躺在地上撸狗的李恣唯。在摄影师犹豫地朝李恣唯打招呼前，刘雅然起身对众人进行安排：“十点半会议室，复盘一下上周的数据。”

人群窃窃私语恢复流动，待客厅只剩下两人。李恣唯假装撸狗，眼睛盯着刘雅然后颈，他脖子后面那截头发总有几缕会翘起来，以前她老会忍不住伸手压平。

刘雅然背对她打开玻璃柜，从柜子里取出贴了标签的豆罐。“要给你也冲一杯咖啡吗？”

李恣唯盘腿坐在地上，任由小鸡的螺旋桨扫她下巴。她手指轻轻揪着狗毛：“我咖啡因不耐受，你忘了就算了。”

他把盖子拧开，咖啡豆倒在他掌心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是低因的。”

李恣唯没反对，捏着狗耳朵道明来意。

“我之前承诺过不会再来天星，你也说过不会再登陆微信。你那个微信号是我们唯一的沟通方式，我不会因为私人恩怨摒弃有钱不赚的道理……”她抬头看向刘雅然。“所以我决定来一趟。反正你也不会介意我之前的承诺，对吧？”

刘雅然让咖啡豆从指缝滑入磨豆机。

“微信号的事，”他按下研磨键，噪音恰到好处填满对话间隙，“你说当时会注销。我后面确实再也没点开过。”

刘雅然把低因咖啡端到桌上，拉开椅子示意李恣唯入座。

李恣唯把小鸡整个抱起来，让小鸡躺在身上，将大型犬当做堡垒。“我本来是打算注销你微信的，当时因为一些阴差阳错没成功。我也舍不得那些聊天记录。”

她把自己的眼睛从蒙古獒的头顶露出来：“所以对接的事怎么说？你会怪我突然打破承诺莅临你司吗？”

“合同我看过了，没问题，商务组下午能出方案。”刘雅然指尖无意识敲击咖啡杯壁，“……李总说‘莅临’太夸张了，我也只能用咖啡招待。”

李恣唯终于拿起咖啡嘬了一口，夸张地皱起眉头。

她放下杯子，又毫无预兆地开口：“以前在微信上说过一些比较伤人的话，给你道歉。”她说得很快，仿佛怕自己被打断，“那时候我沉浸在‘看不见你’的恐惧里，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拼，也凑不出个完整的刘雅然。在地球的时候只能通过聊天记录构建你，我不知道哪个你才是真的。”

李恣唯把右脸埋进小鸡头顶的绒毛，音量渐小。

“我当时说自己喜欢的从来不是你，对不起。”

刘雅然突然站起来，走到空调前调温度。按钮被他按得咔哒响，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哪种风速。他又拿了一盒纸巾，折返时终于想好台词 ：“你不需要凑出‘完整的我’。”

他把纸巾盒递给李恣唯，指尖在盒面按出凹痕，“我从来不是拼图，你也不是玩家。”

李恣唯以前会认为刘雅然在谈话中途突然出现的一系列操作属于得体的关怀，现在看懂了这些动作非常多余。她把脸抬起来：“你当时怎么不这么反驳我。”

她猜刘雅然是想表达“我即我所是”，但实际上他可能自己都不信。

李恣唯不愿意再为难他，迅速把桌上的合同挪过来。她手指刚碰到合同边缘，刘雅然的钢笔已经递到眼前。

“合同里加一条肖像权补充协议。”他声音很轻。

“富贵花开接卫生棉条的推广，跟你的肖像权有毛线关系？”李恣唯把重音放在“卫生棉条”，纸巾盒在她手里敲出节奏。

刘雅然拿过合同，翻动纸页的动作很慢。

“以防万一。”他笑了笑，“比如你下次会用我的脸写测评：吸水量堪比废土医生止血绷带，防侧漏技术胜过赛博义体密封性。”

李恣唯“啪”地把纸巾盖在合同上：“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又不来月经，我拿你做文章干屁。”

刘雅然打开钢笔盖，把纸巾盒从合同上挪开。他低头写字时刘海的红发垂下，在脸上投下阴影。“重点不是产品，是‘未经当事人允许不得Ai换脸’。”

李恣唯吐出一口气，把脸重新埋进狗毛。“……反正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

刘雅然注视那颗橘色的脑袋：“可以改成‘仅限本次合作’。”他慢慢说，“前提是你能保证下次也亲自来签。”

刘雅然把笔杆转向她，李恣唯盯着那支笔。她伸手去接时，小指擦过他的虎口，两个人都假装没注意这个触碰。

“Ai换脸，”她一把夺过钢笔，笔尖在纸上雷惊电绕，“老子下次还敢。”

刘雅然突然笑了，不是营业式假笑，李恣唯能分清这两者的区别。她以前也见过刘雅然这么笑，只是这回他笑完后没再伸手去揉李恣唯的脑袋。

4

李恣唯离开前，刘雅然递来一包新烘的豆子：“试用装，不用还罐子。”

她接过，从灯笼裤里掏出昨天他送给棱镜的那包 ：“还给你，这个不是低因的。”

刘雅然接过被她揣得皱皱巴巴的包装纸袋：“两包豆子换一次李总亲自上门，富贵花开血赚。”

李恣唯蹲下用嘴唇咬小鸡的脸颊，小声对它说 ：“我在地球也有一只小狗，大名叫李又。你们多有缘分，它名字是你的偏旁部首。”她抬起头看了眼刘雅然，又继续对它耳语：“你记住，是我把你带来天星的，不要有奶便是娘。”

刘雅然背对着她整理咖啡罐标签，假装没听见。

李恣唯把音量提到只有刘雅然能听到的程度：“我以后要是想小鸡了能过来看它吗？”

刘雅然头也不回地整理标签：“它认主，你随时来都行。”他停顿一下，“小鸡最近掉毛，也别来太勤。”

李恣唯皱眉：“刘雅然，你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

刘雅然继续整理标签 ：“吐不出象牙，但能签合同。下次来记得带富贵花开的新条款。”

李恣唯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沉默三秒钟。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狗毛，看见咖啡罐在他掌心折射出光斑。

“老刘。”她稳住声线，目光钉在刘雅然后颈。“我今天来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来向你情绪勒索的。”

刘雅然暂停整理标签的动作，后背像被什么东西抵着。

“你大可以直说我以后能不能过来，也可以相信我会有分寸，不用说那些会把你的合作方推远的话。”

刘雅然的指尖在标签边缘摩挲两下，终于转过身来。他目光落在李恣唯发顶那缕翘起的橘发，职业素养又逼迫他对上她的眼睛。

“李恣唯，你能来。”他习惯性停顿，喉咙滚动。“你可以来，只是别在它掉毛期穿黑裤子。”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门禁卡递给她，李恣唯注意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长得像她的布偶。那是她去年花了三个晚上熬出来的、被刘雅然主动要走的手工。

刘雅然可能还想补充些什么，李恣唯朝他摆摆手。她不想听他的客套话，也知道他一向不擅长非工作性质的沟通。落地窗外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拉长，横亘在二人之间。

李恣唯坐上出租，想起过去每次从扬帆起航离开几乎都由刘雅然开车接送。

小鸡蹲坐在刘雅然旁边，轻轻摇晃尾巴目送她离开。李恣唯拿到了门禁卡，但她清楚自己并不会常来，所以没把头伸出车窗，她有点舍不得小鸡毛茸茸的脑袋。

后视镜里刘雅然的红发逐渐模糊，像某个未完结的平行世界里的最后一帧。李恣唯发现自己不必再担心是否会因为打破承诺食言，横跨五个世界寻求到的解法让她的旧承诺以新的形式发生。

毕竟谁也无法定义“在一起”的唯一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