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北境,饮马川。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残破的旌旗和冻僵的尸首上。黑烟从烧焦的营寨残骸中丝丝缕缕升起,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一场遭遇战刚刚结束,惨烈异常。明军偏师遭元人残部精锐伏击,死战不退,最终几乎全军覆没。
战场边缘,一处尸骸枕藉的矮坡下,伏着一匹巨大的白狼。它肩高近乎小牛,浑身毛发沾满血污和泥泞,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的皎洁如雪。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它左肩撕裂至腹侧,皮肉翻卷,鲜血仍在汩汩渗出,将身下的雪地染成暗红。它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矮坡上那个倚枪而立、早已气绝多时的身影——银甲破碎,征袍染血,面覆寒霜,却依旧挺直脊梁,怒目圆睁,正是这支明军的主将,游击将军卢象昇。
白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挣扎着想站起来,牵动伤口,剧痛让它再次瘫软。它伸出舌头,一遍遍舔舐着将军冰冷僵硬的手,试图唤醒主人,琥珀色的眼里蓄满巨大的悲恸。
它是卢象昇的坐骑,亦是战友。
三年前,卢象昇于塞外雪原猎获尚是幼崽的它,未曾杀害,反而疗其伤,饲以食。白狼通灵,自此相随,战场之上,屡次预警,扑杀靠近的敌兵,救卢象昇于危难。军中皆称其为“白龙驹”,实为巨狼。
寒风卷着雪粒,呜咽着掠过死寂的战场。白狼喘息稍定,眼中悲恸化为一种决绝的坚毅。它再次挣扎起身,无视浑身剧痛,踉跄着走到卢象昇尸身旁。它低下头,用宽阔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主人冰冷的脸颊,然后张开巨口,极其小心地、轻柔地,咬住卢象昇腰间束甲的皮革绦带。
它不能将主人留在这冰冷的异乡荒原,与敌尸同朽。
“嗬…”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用尽全力的嘶吼,拖着沉重无比的尸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每走一步,腹侧的伤口就迸裂一次,鲜血淋漓洒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它的四肢因脱力和剧痛而剧烈颤抖,却未曾停下。
白日潜行于雪丘疏林之间,躲避可能的游骑。夜晚则凭借狼族的本能,循着记忆中来的方向,勉力跋涉。渴了啃食雪块,饿了…它环顾四周累累同袍遗骸,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却扭过头,宁愿嚼食冻硬的枯草树根,也绝不触碰那些曾与主人并肩作战的躯体。
就这样,拖着濒死之躯,负着将军遗骸,跋涉百余里,历时七日七夜。当京师那巍峨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白狼已瘦骨嶙峋,伤口溃烂流脓,气息奄奄,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支撑。
它拖着卢象昇的尸身,出现在京师西直门外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守城兵士惊骇地看着这匹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眼神悲壮通灵的白狼,以及它身后那具保存相对完好、依旧保持着怒目持枪姿态的将军遗骸。
“是卢将军!” “是白狼!它把卢将军带回来了!” “天佑忠魂啊!”
消息飞传入宫。然而,龙椅之上的洪武皇帝,闻奏后,脸上非但没有悲戚嘉许,反而笼罩上一层阴鸷的疑云。
“全军覆没,主将独存?” 皇帝声音冰冷,手指敲打着龙案,“一匹畜生,竟能负尸穿越百里敌境?毫发无伤?呵,卢象昇骁勇,岂是易与之辈?莫非…是战败投敌,与元虏演了一出苦肉计,妄图诈归?!”
猜忌如同毒草,在帝王心中疯长。加之早有与卢象昇不和的将领进谗,言其“恃才傲物,与边将往来过密”。
“陛下!白狼通灵,忠义感人,卢将军必是战死殉国…” 有老臣出列劝谏。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妖畜惑众,安知非是元人巫术?!朕宁可错杀,绝不姑息!传旨:卢象昇尸身验看后以庶人礼草葬!那白狼…射杀!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旨意如山,冷酷绝情。
京师校场,白狼被粗大的铁链锁在木桩上。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再挣扎,只是昂着头,琥珀色的眼瞳望着皇宫的方向,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凉与不解。
皇帝的亲卫弓手张弓搭箭,箭镞闪烁着寒光。
“放!”
弓弦震响!数十支利箭如同毒蜂,狠狠攒射向白狼!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声沉闷而密集!白狼身躯剧烈一震,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长嗥!血花迸溅!它却没有立刻倒下,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箭射来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控诉!最终,力量随着血液流失殆尽,它才缓缓跪倒,巨大的头颅重重砸在冰冷的土地上,气息断绝。至死,双目圆睁。
它的头颅被残忍斩下,悬挂在西直门城楼之上,以“妖畜”之名,警示世人。
然而,皇帝的暴戾和猜忌,并未能抹杀忠义,反而激怒了冥冥中的某种力量。
是夜,子时。
西直门城楼值守的兵士,忽觉阴风大作,寒气刺骨!悬挂在旗杆上的那颗白狼首级,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眼中燃烧着两团幽绿色的火焰!
与此同时,城外乱葬岗,卢象昇草草掩埋的土坟处,一道模糊的、身披破碎银甲的将军虚影,缓缓飘起,面容模糊,却带着冲天的怨气!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无尽怨愤与悲伤的狼嗥,猛地从城楼狼首口中爆发出来,响彻整个京师夜空!
在无数双惊骇目光的注视下,那颗狼首竟牵引着一道惨白的狼魂虚影,挣脱旗杆,冲天而起!而城外乱葬岗的将军虚影,也闻声而动!
狼魂如电,掠至城外,将军虚影翻身跨上狼背——一如生前!
一狼一将,皆是魂影,通体散发着惨淡的白光和刺骨的阴寒!白狼魂背负着将军虚影,踏着虚空,开始环绕着巨大的皇城奔跑!蹄声并非实质,却如同沉重的战鼓,敲击在每个被惊醒的人心头上!
“咚!咚!咚!”
每夜子时,准时出现。风雨无阻。
白狼魂目光幽绿,背负将军虚影,踏空而行,绕皇城三匝。不嘶不吼,唯有那沉重的、无形的蹄声和冲天的怨愤之气,笼罩着整个帝都。皇城内,夜夜阴风惨惨,宫人惊惧,帝后难眠,纵使高僧法师作法,亦无法驱散这忠魂义魄所化的执念。
如此,夜夜往复,直至三年后,洪武皇帝驾崩,建文帝登基。
新帝年少,却仁厚,早闻卢象昇冤案与白狼义举,深感其忠烈。登基不久,即刻下诏,为卢象昇平反昭雪,追封爵位,赐谥“忠毅”。并下旨,于西直门外,择风水宝地,以将军之礼,为那匹义薄云天的白狼,修建一座巨大的衣冠冢,赐名“义狼冢”,命翰林撰写祭文,颂其忠义。
立冢那日,天色向晚,夕阳如血。新帝亲临致祭,百官陪同,万民围观。冢前香烟缭绕,祭文悲怆。
当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空,最后一字祭文吟诵完毕。
“嗷呜——!!!”
一声清晰、悠远、却不再含有怨愤、反而带着几分释然与告别意味的狼嗥,如同来自九天之外,骤然响起!
只见天边,一弯新月之下,那道背负将军虚影的白狼魂,再次显现!它踏着璀璨的星光,环绕着新建的义狼冢,缓缓奔跑三圈。
每跑一圈,它的魂影便明亮数分,背上将军的虚影也愈发清晰、平和。三圈跑毕,白狼魂停驻在冢碑之上,昂首向月。
在无数人震撼的注视下,它那凝实的魂躯,猛然爆发出耀眼夺目的白金色光芒!光芒中,魂躯如同冰消雪融,又如同飞升羽化,碎裂成无数闪烁着星芒的光点,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覆盖了整个狼冢,然后渐渐黯淡、消散于天地之间。
夜空寂寥,唯余新月繁星。那困扰了京师三年的忠魂夜行,自此彻底消失。
万籁俱寂。众人尚沉浸在方才神异景象的震撼中。
新帝沉默良久,缓步上前,亲手捧起一抔义狼冢上刚刚洒落星芒、尚带余温的泥土。
泥土入手微湿,竟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清香。皇帝仔细看去,只见这抔褐色的泥土之中,竟混杂着数十根寸许长短、柔软如绵、银光闪闪的细草!
草叶剔透,如同冰丝织就,触手微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草叶断口处,渗出些许清凉粘稠的汁液。
随行太医见状,似有所悟,急忙取过一根银草,仔细辨认,又嗅了嗅那清凉汁液,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陛下!此乃…此乃天赐祥瑞啊!” 太医激动得声音发颤,“臣曾于古籍残篇中见得只言片语,此物似名‘银髓草’!其性极寒,汁液清凉止血,化瘀生肌,对外伤疮疡,尤对金创箭毒,有奇效!几近白骨生肌!乃旷世难寻的疗伤圣药!”
新帝闻言,愕然看着手中那抔混杂着银草的冢土,又抬头望向白狼魂消散的夜空,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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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狼冢誓(狼妖·忠义化灵)
出处: 义犬报主之说史不绝书,《述异记》载“义犬冢”,《搜神记》有“黄耳传书”。本章取巨狼负主尸归乡之烈举,融忠魂不散、夜啸鸣冤之传说,塑白狼忠义化灵之像。
本相: 北境雪山异种巨狼,通灵性,晓恩义。为报将军(卢象昇)不杀与知遇之恩,战场相伴,濒死负尸归国。其性刚烈忠贞,死后一缕执念不灭,融合将军不屈冤魂,化狼首魂影,夜夜绕皇城,以无声蹄声与冲天怨愤控诉帝王不仁。此非妖魅,实为至忠至义所化之英灵,怨念源于信义遭践踏,故寻常法术难驱。平反后执念消解,魂归天地。
理念:忠义不容尘垢染,金石为开天垂怜。 白狼以兽身行忠义,反遭猜忌虐杀,其冤屈触动天地,化魂夜啸,乃天道对人间不公之警示。新帝平反,义冢立,忠魂得慰,遂化星芒散去。冢生银草疗伤圣药,既是天地对忠义的嘉奖与回馈,亦是对后世仁君明主的启示:弘毅忠信,天必佑之;昭雪沉冤,地亦献宝。
(第二十七章 狼冢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