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只有三日。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铐在李寻欢的心上，比天牢最沉重的镣铐更令他窒息。他靠坐在阴冷潮湿的石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囚衣渗入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那团焦灼的火焰。
这里是刑部天牢最深处，暗无天日的死囚牢。狭窄的囚室，散发着霉烂和血腥混合的恶臭。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精钢镣铐，磨破了皮肉，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肋下的剑伤虽经太子带来的御医处理包扎，不再流血，但内腑的震荡和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蚀着他的意志。
但这些肉体的苦痛，远不及他心头的煎熬万分之一。
惊鸿的脸，那张在昏迷中依旧带着惊人美丽与灰败死气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浮现。紫袍道长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玄冥冰魄…深入心脉…只能封住三日…”
三日！只有三日！
他怀中紧护的铁证——《山河密卷》和《怜花宝鉴》残页，已被太子朱载垕亲自收走。太子承诺，铁证如山，严世贞罪责难逃，必将明正典刑！这本该是血仇得报、沉冤昭雪的时刻，但李寻欢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惊鸿的命悬一线，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探花，吃点东西吧。”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是看守他的老狱卒赵三，一个在天牢熬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他端着一碗浑浊的菜粥和一个硬邦邦的窝头，从铁栅栏下方的小口塞了进来。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偌大的天牢，关过无数王公贵胄，像李寻欢这样身负奇冤、又牵涉到公主性命的，却是头一遭。
李寻欢没有动。他的目光穿透牢房铁栅的间隙，望向外面更加深邃的黑暗走廊。那里，只有远处狱卒巡逻时油灯摇曳的昏黄光影，以及死囚绝望的呻吟和镣铐拖地的声音。
“唉…” 赵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探花郎，听老朽一句劝。太子殿下亲审此案，又有那铁证…严首辅…哦不，严世贞那老贼，这次是栽定了！您…您还是顾着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公主殿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上天庇佑？李寻欢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若上天有眼，父亲何至于坠崖？边关将士何至于含冤？惊鸿又何至于为他挡箭，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惊鸿那双清澈如寒潭、最后时刻燃烧着守护火焰的眼眸。还有她在昏迷前，望向自己的那一眼——复杂、托付、释然…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太子封锁了惊鸿中毒垂危的消息，对外只称公主殿下受惊过度，在宫中静养。这是为了避免朝堂震动，也是为了保护惊鸿，争取时间。但李寻欢知道，这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太子必然在动用一切力量寻找解毒之法，紫袍道长也在竭力研究。但他呢？他只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如同待宰的羔羊，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死亡更令人痛苦。
“吱呀——”
远处传来沉重的铁门开启声，伴随着几声恭敬的称呼：“大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油灯的光影晃动，映照出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冷峻如冰的中年男子身影。正是当日在龙王庙出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赵三一见来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陆炳走到李寻欢的牢门前，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牢内，最后落在李寻欢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
随从上前，打开牢门。陆炳迈步而入，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囚室。
“李寻欢。” 陆炳的声音如同他的名字，冷硬如铁，“本官奉太子殿下谕令，有几句话问你。”
李寻欢缓缓睁开眼，迎上陆炳那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陆大人请问。”
“六公主殿下所中之毒，‘玄冥冰魄’，天下至寒至毒。据宫中典籍记载，此毒无药可解，唯有一种可能…” 陆炳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李寻欢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便是以同样身中此毒、且功力深厚之人的心头精血为引，辅以千年雪莲、地火灵芝等数味绝世灵药，或有一线生机。”
李寻欢的心脏猛地一缩！同样身中此毒？功力深厚？他瞬间明白了陆炳的言外之意！严世贞麾下的顶尖杀手——“鬼面”！此人使用的短剑上，淬炼的正是“玄冥冰魄”之毒！而且“鬼面”武功诡异高强，绝对符合“功力深厚”的条件！
“那‘鬼面’…现在何处？”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陆炳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龙王庙一役，‘鬼面’趁乱遁走，如同人间蒸发。太子殿下已封锁全城，锦衣卫与皇城司倾巢而出，掘地三尺，却至今…杳无音讯。”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三天！要在偌大的京城，找一个刻意隐藏、精通隐匿刺杀的顶尖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太子殿下有令，” 陆炳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若你能提供关于‘鬼面’身份、藏身之所的任何线索，无论多细微，或许能助我等在时限之内将其擒获，取其心头精血。公主殿下的生机，便多一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
戴罪立功？李寻欢心中冷笑。他何罪之有？但他没有争辩。惊鸿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线索？李寻欢的眉头紧锁。他与“鬼面”交手数次，此人身法诡异，剑法阴毒，脸上永远戴着那张惨白的人皮面具，从未显露真容。唯一一次可能窥见其真面目的机会，是在沈府，阿飞一剑刺伤其手腕时，似乎曾短暂撕开其袖口…袖口下，似乎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如同扭曲的火焰？
还有他的剑法…那种阴柔歹毒、带着跗骨之蛆般寒意的剑路…李寻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他的剑法…” 李寻欢努力回忆着，“阴柔狠辣，专破护体罡气，劲力如跗骨之蛆…似乎…似乎与二十年前被家父格杀的‘鬼剑’莫七的‘泣血剑诀’同源，但更为精纯歹毒…而且…”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画面——龙王庙尘埃棋盘上，代表“鬼面”的那股邪异力量！
“而且，他似乎能引动某种邪异的精神力量，如同龙王庙那柄‘泣血’古剑一般，能扰人心神！” 李寻欢补充道，“此点，与‘鬼剑’莫七如出一辙！”
陆炳眼中精光一闪：“‘鬼剑’莫七…二十年前便已伏诛。你是说，‘鬼面’是他的传人？或是…他本人未死？”
“莫七当年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未死…也并非全无可能。” 李寻欢沉声道，“至于他手腕处的暗红胎记，形如扭曲火焰…此特征，大人可查。”
“胎记…扭曲火焰…” 陆炳默念一遍，将信息牢牢记住。“还有吗？”
李寻欢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些线索，如同黑夜中的微光，能否在三日之内找到“鬼面”，依旧是未知之数。
陆炳深深地看了李寻欢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囚室。沉重的牢门再次关上，将李寻欢隔绝在更深的黑暗与等待之中。
线索已给出，剩下的，只有等待。但这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牢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赵三，他脸色有些发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李…李探花…” 赵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到铁栅前，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刚才…刚才陆大人走后…有人…有人把这个…塞给老朽…” 他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迅速从栅栏缝隙塞了进来。
那是一个用最普通的油纸折叠而成的小小三角包，没有任何标记。
李寻欢心头一凛！在守卫森严的天牢死囚区，谁能将东西悄无声息地塞给一个老狱卒？他强忍着肋下的不适，艰难地挪动身体，捡起那个油纸包。
入手很轻。他小心地拆开。
油纸包里，只有一片干枯的、边缘焦黑卷曲的…梧桐叶。
梧桐叶？
李寻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想起严世贞书房窗外，那株高大的梧桐树！还有…霜夫人临终前，在汴河水面用最后气息吹落的那片梧桐叶！当时那片叶子上，似乎用极细的针孔，刺着几个字…
“北斗…栖梧…”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李寻欢的脑海！
“鬼面”…北斗栖梧…严世贞的书房！那片梧桐叶是霜夫人用生命传递的警示！“鬼面”很可能就藏在严府！藏在严世贞的眼皮底下，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那片枯叶，是线索！是有人冒着天大的风险，在给他传递信息！是谁？是太子的人？还是…龙啸云生前埋下的暗桩？亦或是…严府中仍有良知未泯之人？
李寻欢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扑到铁栅前，对着外面还未走远的赵三急声道：“赵伯！快！想办法告诉陆大人！‘鬼面’…很可能藏在严府！梧桐苑！”
赵三被李寻欢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连忙点头：“梧桐苑？好好好…老朽…老朽这就想办法…” 他不敢多问，转身匆匆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李寻欢紧紧攥着那片枯黄的梧桐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希望！这枯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惊鸿…等我！
然而，就在李寻欢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之火时，牢房外，一阵更加沉重、更加整齐、带着金铁交鸣之声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尖利而阴冷的声音，在死寂的牢狱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得意：
“奉旨！逆犯李寻欢，勾结江湖匪类，行刺太子未遂，罪证确凿！即刻押赴刑部大堂，三司会审！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行刺太子未遂？！
李寻欢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只见牢房外火光晃动，一群身着明晃晃盔甲、手持长戟的御林军精锐，在几名身着猩红官袍的刑部官员带领下，杀气腾腾地出现在甬道尽头！为首一名太监，手持明黄卷轴，脸上挂着阴冷的笑容。
严世贞的反击！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