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的秋晨，恰似一幅徐徐铺展的水墨画卷，带着几分清冷与静谧。崇业坊那厚重的坊门，在晨曦中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推开，陈砚跟随着早早等在这里的早行人蜂拥而出。他揣着那张折叠整齐的手抄告示，脚步匆匆地往城外赶去。出坊门后，他又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怀里，嘴里念叨着：“在就好，在就好。”
此时的天，才刚蒙蒙亮，坊外的官道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银白的光芒。陈砚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粗布蓝色圆领袍衫 。这手抄本告示，得赶紧送到柳溪村那边的王老汉手里。那天回来的路上遇见的两个催赋官差说今年油水大，肯定有内幕。得让王老汉早些知道，心里也好有个底儿。他深知这张告示对于像王老汉这样的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
出了通化门，清新的空气裹挟着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心里的那份急切仿佛被风悄悄吹散了些，缓下来很多。风里裹挟着成熟的麦香，那是大地赋予丰收独有的气息。道旁的田埂上，几个身形佝偻的农人正专注地弯腰割麦，手中的镰刀有节奏地“唰唰”划过麦秆，每一下都干净利落；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低空盘旋，寻找啄食的契机；麦田里的草人晃动着手里永远甩不开的鞭子，驱赶着鸟类；老黄牛拉着车在路边啃食着荒草。这场景就像开启了一场“金秋麦黄抢收忙”的乐章。
陈砚急急地走在路上，鞋尖不经意间沾上晶莹的露水，可他却浑然不觉。刚走出一里多地，就瞧见一个拾粪的老汉静静地站在路边，目光深邃地望着东边的云彩。那云看着淡淡的，如同轻纱般飘浮在空中，然而其底缘却像拖了层灰絮，毛毛拉拉的，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老汉见陈砚过来，关切地说道：“小伙子要出远门，可得把雨具带好。”陈砚微微一怔，随即停住脚步回问道：“老伯，是要下雨吗？”老汉伸出干枯的手，指着东边淡淡的云，神色笃定地说：“你看那里。云脚长白边，要有下雨天啊。”陈砚点了点头，感激地说：“哦，谢谢老伯，我就到前边的柳溪村。”说着又伸手向怀中摸索一把，心中存疑着老汉说的下雨之事，但他还是略微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走着走着，陈砚忽然想起去年饥荒时见过的场景——王老汉拖着病弱的身体在集市角落乞讨，怀里还抱着发烧的小孙子。那时他便暗下决心，若有机会定要帮衬这对苦命爷孙。如今朝廷颁布新政，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想到此处，他愈发觉得怀中告示沉甸甸的，仿佛托着整片麦田的希望。
路过柳树屯的时候，一幅忙碌的画面映入眼帘。一对老夫妻正齐心协力地把收割下来的麦子往一起堆垛，他们的动作娴熟而默契，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衫。陈砚联想到刚才那个老汉说要下雨，心中疑惑顿生，不由站住脚，上前询问道：“敢问大叔为何要堆垛？这么好的天儿，不是应该摊开了晒吗？”那个老人头也没抬，依旧和老伴忙着堆垛，随口说道：“你不懂，我昨夜腿刺挠。看着吧，今天一准会有雨。”说完也不再搭理陈砚，继续急三忙四地忙着手中的活儿。陈砚愈发纳闷儿了，好好的晴天，怎么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汉都异口同声地说有雨呢？但他没有过多停留，毕竟两个老人都说要下雨，他也不想被浇，想在下雨之前赶回城中，便径直往王老汉家奔去。
终于到了王老汉家，只见院子里也是一片繁忙景象。王老汉正扯着嗓子招呼儿子：“铁柱啊！快去你表哥家，让他过来帮忙收麦子，今早水缸穿裙子了，晚半晌准要有大雨。”王铁柱答应了一声：“哎！”便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差点撞到了陈砚。看到陈砚，王铁柱笑着点点头说：“来了啊？”也没等陈砚回答，就像一阵旋风似的跑没影了。陈砚赶忙跟王老汉打过招呼，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王大伯，我是特意来给您送信的。”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抄告示，递给王老汉：“今年新帝登基，课捐杂税减免不少。你别被那些催赋的人糊弄了。该交的交，不该交的就不交。这里也算是天子脚下，不行就去告他。”王老汉双手颤抖着接过告示，眼睛里满是感激，连忙说道：“你这告示送来的真及时，这两天割麦子，他们也快来了。”陈砚叮嘱道：“您知道就好了，当心就是。我回去了。”王老汉热情地把陈砚送到门外时，刚好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映入眼帘，他们正拿着树枝追赶着低空飞行的燕子，一边追着一边欢快地喊：“燕子低飞屋前转，不久大雨会出现。犟种偏要晒麦子，最后淋湿一大片。”陈砚把这像童谣，又像谚语的语句记在了心里，反复琢磨着。大家能从不同的角度看出一样的天气，看来这雨是真的要来了。
离开王老汉家后，他沿街向着村外回家的方向走着。忽听得缓慢的马蹄声夹杂着里正的铜锣声和吆喝声：“各家各户注意了，新粮已经下来，有先打完的人先行缴纳赋税，今年年景好，先交的人家按往年多一成缴纳，后交人家按往年多两成缴纳。”两个骑马的官差和里正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内心一片寒芒。明明是减了的赋税，到这里怎么就增加了呢？他很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匆匆忙忙地往回赶着，一路上思绪万千。是痛恨，还是恐惧，或是其他，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在路过前些时日的那排槐树灌木丛的时候，他随手掰下两串槐叶。之前他看到孩子们用槐叶占卜，在这无奈的时刻，他想用占卜来安抚一下这不平静的胸怀。他想算一算这风雨会不会真的来临，算一算这告示上的减赋税到底管不管用。他将两支槐叶拿在手中，低着头，沉默着，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家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