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通州官署的工坊内，烛火却已燃了一夜。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木料混合着墨香的味道，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躁。
须发皆白的郭守敬靠在椅背上，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废弃了无数次的通惠河工程图。
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
一名亲信护卫脚步匆匆，手里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粗糙卷轴，打破了这死寂。
“大司农，这是今早在工坊大门口发现的。”
护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郭守敬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磨损的齿轮。
“又是哪个穷酸的条陈？烧了。”
这种东西，他见得太多了。
不是异想天开，就是阿谀奉承。
“可……这个有些奇怪。”
护卫迟疑着，将那卷轴放在了桌案上。
郭守敬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一卷最劣等的麻纸，被一块脏兮兮的油布包着，透着一股子穷酸气。
他皱着眉，随手将其扯开，动作里全是敷衍。
下一刻，他整个人，连同指尖的动作，都僵在了那里。
屋里的时间像是被抽走了，只剩下烛火轻微的爆裂声。
他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开，污了满地狼藉的图纸。
郭守敬的瞳孔，那双看过星辰运转、山川走向的眼眸，此刻缩成了一个点。
呼吸，也忘了。
那不是一张图。
那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个大元大司农的脸上。
粗糙的麻纸上，用最廉价的木炭，画着一道他想都不敢想的弧线。
一道……对抗天威的弧线。
他穷尽毕生所学，筑墙，加固，用尽了笨办法，想的是如何用蛮力去“堵”。
而这张图，告诉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的手指，那双布满老茧、能精准操作最精密仪器的手，此刻竟有些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麻纸铺平，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薄冰，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弧形坝体，不是去顶撞水流，而是让水流的力量自己压住自己！
梯形截面，上窄下宽，不是为了好看，而是将万钧重压，导入大地！
还有那深挖的碎石地基……
图上那些用奇特符号标注的暗语他一个也看不懂，但他能看懂那背后蕴含的、足以掀翻这个时代所有营造常识的道理。
这不是奇思妙想。
这是“理”。
是“道”！
他郭守敬穷极一生追求的格物至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那股老态龙钟的疲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见了肉的贪婪和亢奋。
“来人！”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穿透力，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
“去把小先生给我叫来！”
“快！”
片刻之后，一个清瘦的少年道士，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半散的青丝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
正是灵算。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看人，看物，都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木桩。
“大司农。”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
郭守敬没有废话，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几乎是塞到了灵算的面前。
“先生你看看！”
灵算空洞的目光，落在那张粗糙的麻纸上。
起初，那目光依旧是死水一潭，不起半分波澜。
可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图纸角落里那些扭曲而熟悉的标注符号时，那潭死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炸开。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两点骇人的光。
那光芒里，混杂着惊、疑、狂喜，还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思念。
“这是！”
一声嘶哑的低吼，灵算猛地从郭守敬手中夺过图纸。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根根凸起，青筋毕露。
他的指尖，像是触碰着什么绝世珍宝，又像是抚摸着亲人的墓碑，轻轻划过那张写满了各种标记和符号的设计图。
每一个符号，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这种庖丁解牛般解构问题的方式。
这种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算学逻辑。
这种将万物至理化为至简图形的“道”。
普天之下，除了那个人，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那个他以为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李居士。
“嗬……嗬……”
灵算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他瘦削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那张长久以来如同木雕泥塑般的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表情扭曲得有些可怖。
郭守敬看着灵算的反应，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懂了。
这图纸，不是凭空出现的臆想，而是确有其人！
老者激动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双手紧紧背在身后，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格物至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近乎于朝圣般的敬畏与狂热。
“这才是真正的格物至理！”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向窗外初露的晨光。
这一刻，他的眼界，早已超越了眼前这条小小的通惠河。
他看到的，是一种希望。
一种能让备受欺凌的汉人，以“技”立身，以“格物”之道，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挺起脊梁的希望！
这哪里是一份小小的图纸。
这是一把钥匙！
一把足以撬动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郭守敬深吸一口气，胸中的万丈豪情，化作了雷霆万钧的命令。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即刻起，通惠河决堤口工程，全权以此图为准！所有工匠、物料，无条件听从调配！”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违令者，斩！”
他又转向自己最信任的一名亲信护卫，那眼神，像是一头锁定了猎物的苍鹰。
“另外，去查！”
“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把城里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叫不上名号的，全都给我筛一遍！”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位匿名的‘格物高人’，给我找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