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死寂比之前的叩击声更令人窒息。
林野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冷汗浸透的布料紧贴着冰冷的木门,激起一阵战栗。耳朵还残留着刚才那规律叩击的 phantom sensation,一下下,敲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
是谁? 江逾白?他回来了?就隔着一扇门板? 还是别的什么?被他这连续几天的异常招来的……东西?
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声音大得吓人。他死死捂住耳朵,试图阻隔那并不存在的余音,也试图压下自己过于响亮的血流声。
没有用。 那嗡鸣,低频的、顽固的、仿佛来自他颅腔内部的嗡鸣,又回来了。像背景噪音一样盘桓不去,将外界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扭曲的毛玻璃。
他在门后的地板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彻底黑暗的天光,摸索到床边,一头栽进被子里,用厚重的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连头都蒙住。
像一个自欺欺人的茧。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窗外的车流声。隔壁模糊的电视对话。水管里偶尔的水流呜咽。甚至冰箱压缩机启动的低频震动。
每一种声音都被那该死的嗡鸣扭曲、放大,变得诡异而充满威胁。他蜷缩着,竖着每一根神经,试图从这片嘈杂的背景音里,分辨出可能再次响起的叩击,或者……更可怕的动静。
一夜无眠。或者说,在半梦半醒的惊悸中反复煎熬。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直到确认那只是日常噪音,才敢稍微喘一口气。
天亮时,他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眼眶深陷,脸色灰败。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
母亲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担忧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眼中那种近乎涣散的、拒绝任何交流的冰冷死寂堵了回去。
他沉默地吃完早餐,沉默地背上书包。出门前,他的目光在地垫和门把手上反复扫描。
空的。干净的。
这种“正常”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绷紧的弓弦,预示着更不确定的危机。
走向公交站的路变成了一场更加痛苦的凌迟。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太阳穴像有锥子在钻,那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似乎加重了,干扰着他的平衡感,世界偶尔会轻微地旋转倾斜。
他不得不放慢脚步,靠着墙根,躲避着过于明亮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
车站立柱上那个银色标记还在。冷冷地反射着晨光。
他避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搅。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他挤上车,缩在角落,死死抓着扶手,闭上眼,试图屏蔽外界的一切。但车厢的噪音、引擎的震动、身边人混杂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透过那层嗡鸣的过滤器,变得扭曲而具有攻击性,持续冲击着他疼痛的太阳穴。
下车。走进校门。
操场上的喧哗像一面音墙砸过来,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捂住一只耳朵,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逃也似的冲进了教学楼。
走廊里相对安静一些。但他依旧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被嗡鸣扭曲放大,像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紧紧跟在身后。
他不敢回头。
冲进教室。坐下。左侧的空位散发着冰冷的空旷感。
早读课的铃声像一把钝刀割过脑海。周围的读书声变成毫无意义的、令人烦躁的嗡嗡作响。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指甲掐进皮肤,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源于内部的噪音和头痛。
没有用。
物理课。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成有意义的句子。黑板上的公式扭曲旋转。
他低下头,试图集中注意力看课本。
眼前的字母开始模糊、跳动、分离。
嗡鸣声陡然拔高,像一根冰冷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大脑深处!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林野?”同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小声问了一句。
他毫无反应,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那阵尖锐的疼痛和噪音。
疼痛稍缓,留下一种沉闷的、持续的搏动感,伴随着越来越响的、无处不在的嗡鸣。
世界像是被浸泡在水里,所有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扭曲,失去了真实的质感。只有那内部的嗡鸣,清晰得残酷。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
同学的嘴在一张一合,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什么,粉笔划过黑板……所有的动作都正常,但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东西,遥远而不真切。
像是看一场故障的默片。
恐惧感冰凉地爬上脊背。
他的听力……出问题了?
是因为昨天那个U盘里的高频噪音?还是因为这几天持续的精神折磨?
午休铃响。周围的人声陡然放大,又因为那层隔膜而显得异常喧闹和失真。他捂住耳朵,痛苦地蹙紧眉头。
赵旭过来拉他去打球,嘴动得飞快,表情夸张。
林野只能看到他的动作,听到一片模糊的、嗡嗡的噪音,像一群振翅的昆虫。他勉强分辨出几个零星的字眼“……球……走啊……”
他白着脸,用力摇头,几乎是粗暴地推开赵旭的手,跌撞着冲出教室,想找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
可他找不到。
嗡鸣声如影随形。从走廊到楼梯,再到空旷的操场角落。那声音就在他的脑袋里,在他的耳道深处,永不停止。
甚至当他站在阳光下,捂住双耳,周围一片寂静时——那嗡鸣依旧响亮地、固执地回荡着。
宣告着它的绝对存在。
下午的课他完全无法听讲。头痛和耳鸣变本加厉,世界扭曲得更加厉害。他趴在桌上,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额发。
放学铃响。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跟着人流挪出了教室,挪出了校门。
回家的路漫长而扭曲。汽车的喇叭声像是被拉长变形的怪叫,路边店铺的音乐破碎刺耳。他捂着耳朵,低着头,走得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撞到路人,引来不满的呵斥,在他听来也是一片模糊的噪音。
终于捱到小区门口。他几乎是爬进了单元楼,靠在冰凉的电梯壁上,看着数字跳动,感到一阵虚脱。
电梯门开。他掏出钥匙,手指颤抖地对准锁孔。
试了几次才插进去。
拧开。
门内一片寂静。母亲大概还没下班。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终于……暂时安全了。
绝对的安静笼罩下来。
只有他脑袋里那永无止境的——
嗡————!!!
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巨大,如同最高功率的引擎在他颅内疯狂运转,碾碎一切思考!
与此同时,太阳穴的剧痛猛地炸开!
“啊——!”他惨叫一声,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太响了!太疼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他痛苦地在地板上翻滚,额头撞到冰冷的瓷砖,却丝毫无法缓解那内部的酷刑。
嗡鸣声吞噬了一切。世界彻底消失,只剩下这片毁灭性的、无止境的噪音和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和噪音才缓缓褪去一点,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麻木。
他瘫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眼泪和冷汗糊了一脸。
视野模糊地望向客厅。
然后,他看到了。
客厅的茶几上,平时放果盘的位置。
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透明的、小巧的玻璃杯。
杯子里,装着大半杯清水。
而在杯底,沉着一颗——
奶糖。
完整的。裹着熟悉的透明糖纸。静静地躺在清澈的水底。糖纸因为水的折射,扭曲变形,像一个被浸泡的、沉默的瞳孔。
林野的呼吸停止了。
他挣扎着爬过去,手指颤抖地,拿起那个玻璃杯。
冰凉的触感。
水波晃动,杯底的糖轻轻滚动。
他盯着它。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那阵几乎让他疯掉的、剧烈的头痛和嗡鸣……
是在他回到家、关上门、陷入绝对寂静之后……才突然爆发的。
像一个被设置好的……触发开关。
寂静。
是寂静本身,引爆了他脑子里的炸弹。
而这颗沉在水底的糖,像一个无声的注释,嘲讽着他的发现。
“只听你的声音。”
那低沉的话语,在这一刻有了全新而恐怖的释义。
林野猛地抬手,想要狠狠将杯子砸碎!
动作却在半空僵住。
他惊恐地意识到——
制造噪音,会不会引来下一次、更剧烈的发作?
他的手颤抖着,最终,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将杯子放回了原位。
仿佛那不是一杯水一颗糖,而是一枚一触即发的炸弹。
他瘫坐在茶几旁的地板上,看着杯子里那颗静止下来的糖。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逃不掉了。
无论安静,还是喧闹。
那个影子,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植入了无法拆除的……嗡鸣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