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死死锁着玻璃杯中那颗静止的糖。清水将它包裹,扭曲的糖纸像一只冷漠的、水底窥视的眼睛。
寂静。
可怕的寂静笼罩着客厅,也笼罩着他。方才那场几乎撕裂他颅骨的嗡鸣与剧痛,如同退潮般留下冰冷的空虚和残骸般的恐惧。他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甚至不敢让目光移开,仿佛任何一丝多余的动静都会重新引爆埋藏在他神经深处的炸弹。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中粘稠地流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变得异常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耳道深处的嗡鸣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暂时潜伏下来,变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噪音,提醒着他它的存在,提醒着他此刻的“安全”是多么脆弱。
寂静是开关。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钉在他的脑海里。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肌肉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细微的酸痛抗议。动作轻得像怕惊扰水中的睡莲。
那颗糖依旧沉在杯底,无声无息。
他的视线从糖上移开,极其谨慎地扫视整个客厅。熟悉的家具,温暖的灯光,一切都保持着母亲离开时的样子,除了茶几上这杯突兀的、带着冰冷威胁的水。
江逾白来过。
又一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像幽灵一样穿透门锁,留下了这个“礼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个家,他最后以为的堡垒,已经彻底沦陷,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寂静雷区。
他需要声音。
不是那种会刺激到他、引发剧痛的尖锐噪音,而是一种稳定的、持续的、能够掩盖那片致命寂静的背景音。
他挣扎着,用手撑住茶几边缘,试图站起来。双腿发软,差点又跌坐回去。他扶着茶几,缓了好一会儿,才踉跄地走到墙边,手指颤抖地,打开了电视开关。
“欢迎收看午间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语速平稳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客厅,伴随着并不吵闹的背景音乐。音量被他调得很低,刚好能驱散那片令人心悸的绝对安静,又不至于刺激到神经。
他稍稍松了口气,背靠着墙壁,滑坐下去,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电视的声音像一层薄薄的保护罩,暂时隔绝了那随时可能吞噬他的寂静深渊。
他就这样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电视屏幕,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新闻内容变成毫无意义的音节流,只是作为一种“声音”的存在而被需要。
嗡鸣声在稳定的背景音下,似乎真的进一步减弱了,退缩到更深的底层,变成一种几乎可以忽略的麻木感。头痛也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透支后的沉重和疲惫。
母亲下班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他蜷缩在客厅墙角、对着电视发呆的样子。
“小野?你怎么坐地上?多凉啊!”母亲放下包,担忧地走过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脸色这么差……”
电视的声音掩盖了母亲大部分的脚步声和话语声。林野迟钝地抬起头,看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嘴,努力分辨着音节。
“……没事……”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就是……有点累。”
母亲伸手想摸他的额头,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担忧更甚:“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是不是在学校……”
“妈!”林野突然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电视……能不能别关?”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眼正在播放广告的电视,又看看儿子异常苍白的脸和眼底深切的惊惶,最终叹了口气:“行行行,你看吧,声音小点就行。我去做饭。”
母亲转身进了厨房。很快,抽油烟机和洗切食材的声音加入了电视的背景音里。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却令人安心的日常氛围。
林野紧绷的神经,在这片熟悉的居家噪音里,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他依旧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晚饭时,他坚持要在客厅吃,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屏幕。母亲欲言又止,最终没再说什么。
这一夜,他房间的灯和电视都开了一整晚。他不敢睡,也不敢让寂静有机会降临。他就靠在床头,听着电视里夜间节目低低的絮语,在半梦半醒的惊悸中煎熬到天明。
第二天,他找出了很久不用的旧MP3,把音量调到最低,塞满了节奏舒缓的纯音乐,时刻戴着一只耳机。让细微的乐声持续不断地流入耳中,成为新的背景屏障。
他不敢再踏入任何可能绝对安静的地方。课间宁愿待在喧闹的操场角落,放学立刻钻进充满各种噪音的公交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或音响。
他变得对声音异常敏感和依赖。任何一点寂静的苗头都会让他焦虑不安,必须立刻用某种噪音填满。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着一块浮木,不敢松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在房间做作业,耳机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书桌摊开着物理练习册。
有一道关于共振的题目。画着一个音叉,旁边注解着当外界频率与物体固有频率一致时,振幅最大。
他的笔尖顿住了。
目光落在那个“共振”一词上。
一个冰冷念头,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入脑海。
那枚U盘里的高频噪音。 他回家后突然爆发的、几乎摧毁他意志的剧烈头痛和嗡鸣。 以及,那颗沉在玻璃杯底、作为冰冷注释的奶糖。
……频率。
江逾白是不是……找到了某种只针对他、能引发他大脑或神经剧烈共振的……特定频率?
所以那噪音能如此精准地打击他。 所以寂静会成为触发开关——因为只有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那个被植入他体内的“共振”才会被清晰地引爆?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让他浑身发冷。
他猛地摘下耳机,想要甩开这个念头。
就在耳机离开耳朵、外界声音尚未完全涌入的、极其短暂的寂静间隙里——
“嗡——”
那熟悉的低频嗡鸣,像一头被惊醒的恶兽,陡然在他颅内抬起了头!
虽然微弱,却清晰无误!
林野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耳机重新塞紧,将音乐声调大了一些。
嗡鸣声被压了下去,再次退缩成背景噪音。
他瘫在椅子上,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证实了。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但足够让他明白——那个共振的陷阱,真的埋在他的身体里。寂静,就是点燃引信的火苗。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没过口鼻。
他该怎么办?永远戴着耳机?永远活在噪音的屏障之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摊开的物理练习册旁边——那里放着他昨天从学校带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几本旧笔记。
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
而在那深蓝色的背景上,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人用极细的银灰色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
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和他之前在卷子上、在车站、在树干上看到的标记,一模一样。
像一颗冰冷的、嵌入他日常生活的……糖核。
林野的呼吸骤然停止。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谁画的?!
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紧了他。他猛地伸手,想要将那本笔记扫开!
动作却在半空僵住。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个银灰色的标记上。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频率……共振……标记……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会不会……
是同一个系统的不同部分?
那个特定的、能引发他痛苦的频率,会不会……就隐藏在这些无处不在的、只有他能看到的……标记里?
不是通过声音传播。
而是通过……视觉?
当他“看到”这些标记时,他的大脑,会不会就在无声无息中,被动地接收了那个致命的频率,从而引发内部的共振和嗡鸣?
所以标记才会无处不在!所以它们总是出现在他视线必然经过的地方!所以即使江逾白不在,即使没有声音,痛苦依旧如影随形!
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携带频率的……无声炸弹!
林野猛地向后一仰,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笔记本封面上那个小小的、银灰色的标记,仿佛那不是墨水,而是某种活着的、散发着无形辐射的诅咒符文。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终于……触摸到了这个恐怖游戏更深一层的、令人绝望的规则。
视觉。
是视觉。
江逾白不仅侵入了他的听觉,现在,连他的视觉,也变成了输送痛苦的通道。
“只听你的声音。”
那句话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却染上了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
林野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那本笔记,而是死死地、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黑暗中,那银灰色的标记仿佛依旧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闪闪发光。
而颅内的嗡鸣声,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