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重归死寂。
月光泼洒在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和那两撮人形的灰烬上,泛着一种妖异的光。夜风卷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焦糊的怪味,吹动林渊破碎的衣角。
他站在那里,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这具身体太脆弱了,方才那含怒而发的两击,几乎抽干了他强行凝聚起的最后一丝气力,更反噬得他五内如焚。神魂深处那一点苏醒的意志,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哥……哥哥?”
脚下,传来微弱的、带着极致恐惧的颤音。
林雪蜷缩在地上,小手死死攥着那个被擦得干净的饼,仰着小脸看他。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塞满了惊恐、茫然,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陌生。她看着林渊,像在看一个突然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哥哥皮囊的怪物。
林渊低头,对上那双眼睛。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那里面有关这个妹妹的,是饥饿时偷偷省下的半块干粮,是受罚时悄悄递来的伤药,是无数个冰冷夜里互相依偎的微弱暖意。一种复杂的、不属于神帝林渊的酸涩情绪,混杂在剧烈的痛苦中,啃噬着他的意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更腥甜的铁锈味。他强行咽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事了。”
他伸出手,想去拉她起来。
林雪却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林渊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
“咳咳……咳……雪儿?外面……怎么了?”屋内,传来妇人虚弱而焦急的咳嗽声,是苏婉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林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哇的一声哭出来,连滚爬爬地冲进屋里:“娘!娘!哥哥他……他杀人了!他们……他们都变成灰了!”
林渊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江倒海的混乱,跟着迈入屋内。
比外面更浓重的霉味和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苏婉挣扎着想从铺着破旧薄被的板床上坐起,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看到冲进来的女儿满脸泪痕惊惧,又看到随后进来的儿子一身血迹、脸色苍白如鬼,整个人如遭雷击。
“渊……渊儿?你……你的伤?外面……”她急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喘不上气。
“娘!”林雪扑到床边,紧紧抱住母亲。
林渊走到床边,目光扫过苏婉那枯槁的病容。神帝的意志轻易便感知到,她生命之火已如残灯,并非寻常病症,而是长期忧惧、营养不良,加上某种阴寒掌力残留的暗伤所致。这暗伤……似乎有些熟悉?属于这身体原主的记忆模糊地闪过——数月前,似乎有主母派来“训诫”的恶仆动过手?
“无碍。几只聒噪的苍蝇,清理了。”林渊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试图模仿着记忆里原主那略带懦弱却孝顺的语气,但那股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漠然与威严,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苏婉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恐惧。眼前的儿子,容貌未变,可那眼神,那语气,那周身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让她感到无比陌生。杀人?清理?这是她那性子温吞、甚至有些怯懦的儿子会说出来的话吗?
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远处的犬吠声越来越密集,甚至还隐约传来了人声和火把的光亮,正朝着这个小破院的方向而来。显然是刚才的动静惊动了矿场其他的守卫。
“他们……他们快来了!”林雪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袖。
苏婉也慌了神,挣扎着想要下床:“快,渊儿,你快带着雪儿走!从后面……后面窗户走!去后山躲起来!别管我!”
走?
林渊目光扫过这摇摇欲坠的破屋,扫过病入膏肓的母亲,扫过吓破了胆的妹妹。以他现在的状态,带着两个累赘,能走到哪里去?更何况,这天地虽大,却又何处可去?这具身体是戴罪之身,林家若知他杀了看守,绝不会善罢甘休。
神帝纵横寰宇,何曾沦落到需要仓皇逃窜的地步?
但……虎落平阳。
他感受了一下体内空空如也的经脉和那仅存的一丝微弱帝魂意志。方才瞬杀三人,已是强弩之末,再来几个稍有修为的守卫,恐怕……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
砰!
院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碎木飞溅。
“张老三!李瘸子!死哪儿去了?刚才什么动静?!”一个粗鲁的嗓音吼着,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至少七八个人举着火把涌进了小院。
火光照耀下,院中的血迹和无头尸体无所遁形。
“嘶——!”
“老天!张老三死了!”
“那……那两堆灰是什么?!”
“屋里!屋里有人!”
惊呼声、抽气声瞬间响成一片。涌进来的守卫们看到院中的惨状,个个脸色发白,如临大敌,纷纷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和棍棒,紧张地指向透出微弱灯光的破屋。
一个像是小头目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排众而出,厉声道:“里面的罪囚林渊!给老子滚出来!敢杀看守,你他妈活腻了!”
屋内,苏婉和林雪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林渊眼神一寒。
他轻轻将母亲和妹妹挡在身后,缓步走到门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屋内的视线。他站在破败的门框下,身形瘦削,血迹斑斑,脸色在火把明暗不定的光芒下更显苍白。
然而,当他抬眼,目光冷冷地扫过院中那些如临大敌的守卫时,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却骤然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和精神绝对高度的威慑,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
那些叫嚣着的守卫,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集体后退了半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那刀疤头目也是心头一凛,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人,是我杀的。”林渊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扰我清净,觊觎我母妹食物,出言不逊,按律,当诛。”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审判意味,让一众守卫竟一时哑口无言,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自己是否真的冒犯了什么大人物的荒谬错觉。
那刀疤头目毕竟见多识广,很快压下心头异样,狞笑起来:“按律?哈哈哈!你一个灵脉尽废的罪囚,狗都不如的东西,也配跟老子讲律?这里的律法,就是老子的刀!兄弟们,给我上!剁了他!屋里那两个,也一并处理了!”
守卫们互相看了看,压下那丝诡异的感觉,发一声喊,挥舞着刀棍便要冲上来。
林渊瞳孔微缩。体内那丝帝魂意志再次强行凝聚,指尖微抬。即便拼着神魂再次受创,今日也只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冷的娇叱从院外传来。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淡青色劲装、身姿挺拔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她容貌秀丽,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冽英气,腰间佩着一柄长剑,剑鞘上刻着繁复的云纹,显然并非凡品。她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中年护卫。
这少女一出现,场中气氛顿时一变。
那些守卫,包括那刀疤头目,脸色都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
刀疤头目收敛了脸上的狞笑,试探着问道:“云……云小姐?您怎么到这种污秽之地来了?”
那被称作“云小姐”的少女,目光冷淡地扫过院中的尸体和灰烬,眉头微蹙,随即落在了门口的林渊身上,当看到他一身血迹、苍白却挺直脊梁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并未回答刀疤头目的问题,反而冷声问道:“这里发生了何事?为何聚众持械,要对一个灵脉已废之人动手?”
刀疤头目连忙躬身,指着林渊道:“回云小姐,这罪囚林渊胆大包天,竟敢残杀看守!张老三被他砍了头,还有两个兄弟……不知被他用了什么妖法,化、化成了灰!我等正要将他擒杀,以正规矩!”
“哦?”云小姐目光再次转向林渊,带着审视,“是你做的?”
林渊与她目光对视,坦然无比,甚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是又如何?”
云小姐眼眸深处讶色更浓。这少年,明明虚弱不堪,灵光涣散,确如传闻般废了,可这眼神……为何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漠然?
她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用的何种手段杀人?”
林渊尚未回答,那刀疤头目却急着表功,抢着道:“云小姐,此子定然是用了什么阴毒符箓或者邪门法器!他一个废人,自身绝无可能……”
“闭嘴。”云小姐淡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刀疤头目顿时噤若寒蝉。
她继续看着林渊,等待他的回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少年身上透着古怪。
林渊沉默了一下。他自然不会说出神帝意志之事,只是漠然道:“他们该死。”
云小姐秀眉微挑。这回答,等于没回答。
她目光又扫向屋内,看到了床上瑟瑟发抖的苏婉和林雪,尤其是苏婉那病入膏肓的模样,让她眉头蹙得更紧。
“云小姐,”刀疤头目忍不住又道,“此子凶残成性,留不得啊!而且按矿场规矩……”
“规矩?”云小姐冷哼一声,“我看到的规矩,就是三个看守,抢夺病弱妇孺的口粮,出言不逊,意图不轨!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啊?”刀疤头目和众守卫都愣住了。
林渊也微微挑眉,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云小姐”。
“此事,我会亲自向矿场执事说明。”云小姐语气决断,“此人,我保了。现在,带着你们的人,还有地上的脏东西,立刻离开。不得再骚扰他们母子。”
“这……”刀疤头目一脸为难和不甘,“云小姐,这不合规矩啊……而且执事大人那边……”
“嗯?”云小姐眼神一厉,她身后一名中年护卫上前一步,一股强大的气机瞬间锁定刀疤头目。
刀疤头目顿时汗出如浆,感觉仿佛被一头洪荒凶兽盯上,连忙躬身:“是是是!小的遵命!这就走!这就走!”他再不敢多言,慌忙招呼手下,手忙脚乱地抬起张老三的无头尸体,又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收拢那两堆灰烬,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最终只能用衣服胡乱包起,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小院。
转眼间,喧闹的小院重新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浓的血腥味。
云小姐这才看向林渊,语气缓和了些:“你叫林渊?林家那个……”
“赘婿之子,后获罪废脉。”林渊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语气毫无波澜。
云小姐顿了顿,道:“我名云知意,暂居于此地矿场监察。今日之事,错不在你。我会约束下面的人,短期内,应无人再敢来寻衅。”
“多谢。”林渊淡淡点头,并无多少感激之色,仿佛理所应当。
云知意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或者说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怪异感更甚。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递了过去:“这里面是三枚‘蕴元丹’,于你母亲之病或有些许缓解。你……好自为之。”
林渊看了一眼那玉瓶,并未立刻去接。神帝的骄傲,让他不愿轻易受嗟来之食,尤其是一个陌生女子的。但感知到屋内母亲那微弱的气息……他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此情,我记下了。”
云知意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带着两名护卫转身离去。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月光重新洒满院落,照着一地血污和混乱。
林渊握着那尚带一丝温润的玉瓶,站在门口,望着云知意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
“云家……监察?”他低声自语。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对此女并无印象。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要出手相助?仅仅是因为仗义执言?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无论缘由为何,眼前的危机,算是暂时度过了。
他转身回到屋内。
林雪依旧紧紧抱着苏婉,但眼中的恐惧已经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后怕和疑惑。苏婉看着儿子,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疲惫担忧的叹息:“渊儿……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娘。”林渊走到床边,倒出一枚圆润莹白的蕴元丹。丹药甫一倒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便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显然并非凡品。
他小心地将丹药喂入苏婉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药力缓缓散开,苏婉蜡黄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平顺了不少。
“好……好药……”苏婉喃喃道,昏沉沉睡了过去。
林雪看着母亲安睡,这才稍稍放心,又看向哥哥,小声问:“哥……刚才那个姐姐……”
“一个路人而已。”林渊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娘睡了,你也休息。今晚,我守着。”
他将剩下的两枚丹药塞进林雪手里,示意她收好。然后,他走到屋角,背对着床铺,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林雪看着哥哥的背影,那背影依旧瘦削,却仿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挺拔,也更加的陌生和……孤独。她不敢再问,乖乖地爬到母亲身边躺下,却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
屋角,林渊并未真正入睡。
他的心神,彻底沉入了体内。
灵脉尽废,丹田死寂,经脉萎缩淤塞得如同干涸的河床。这具身体,简直是一具被抛弃的破败容器。
但在这绝对的“废”之中,他却感知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他神魂最深处,那一点因为极致愤怒和守护执念而强行苏醒的帝魂意志,虽然微弱,却如一颗不灭的火种,顽强地燃烧着。方才强行催动它杀敌,虽几乎耗尽力量,却也像是一次淬炼,让这丝意志与这具身体的融合更深了一分。
更重要的是,在这丝帝魂意志的映照下,他“看”到了。
在那彻底枯萎的丹田最核心处,在那无数断裂、焦黑的灵脉废墟之下,隐隐约约,似乎埋藏着一粒微尘般的……紫金色光芒?
那光芒极其微弱,若非他神帝本质的感知,绝无可能发现。它寂静地潜伏着,仿佛亘古存在,又仿佛刚刚孕育。一丝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却精纯古老到令他神魂都为之颤栗的气息,正极其缓慢地从那紫金微尘中弥漫出来。
这气息……并非这个低等凡俗世界应有的能量!
甚至,比他统御神庭时接触过的最高等的混沌元气,似乎还要……古老、纯粹、强大!
这是什么?
是这具身体原主本身就有的秘密?还是……自己陨落时,带来的某种异变?抑或是那只将他扔下来的神秘干瘦手掌所做的手脚?
林渊尝试着,用那丝微弱的帝魂意志,极其小心地去触碰那粒紫金微尘。
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他脑海猛地一震!
一幅幅模糊而浩瀚的画面碎片席卷而过:无垠的混沌、破碎的古老星辰、比星河更巨大的狰狞骸骨、一座座坍塌湮灭的青铜神殿……一种苍凉、古老、霸道绝伦的意志碎片,冲撞着他的感知。
同时,一句仿佛源自太古洪荒、又好似自身血脉沸腾产生的箴言,如同雷霆,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神魔皆斩,唯我……帝星永耀!”
噗!
林渊猛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再次喷出,脸色瞬间透明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哥!”林雪吓得坐起身。
“没事……”林渊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的悸动,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重新闭上眼,内视那重归死寂的丹田。那粒紫金微尘依旧潜伏在最深处,再无任何异动。方才的一切,好似幻觉。
但林渊知道,那不是幻觉。
帝星……永耀?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这具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躯壳里,似乎藏着连他这位曾经的神帝,都未能窥破的秘密。
而那只将他扔下来的手……对方的目的,绝非救他那么简单。
眼前的困境,母亲的病,妹妹的安危,当年的背叛之谜,还有这体内神秘的紫金微尘……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夜风吹过破屋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坐在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重伤的龙,等待着黎明,或者说,等待着……吞噬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