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内,柔光依旧,空气却仿佛凝固了。陆情看着角落里那个沉默的、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掉色蚊香盘”,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流浪兽营地发生的事了?”
谷御的蛇头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起来,只是尾巴尖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盘踞的姿态。沉默,便是最沉重的回答。
陆情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再追问,默默拿起石桌上一个不知名的野果,抽出谷御送的那把月光铁匕首。匕首寒光闪烁,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她开始削皮,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倾注在这细微的动作里。果皮一圈圈落下,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
“速言告诉你的?”她轻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一次,谷御不再沉默。他缓缓抬起蛇头,那双深邃的竖瞳里,沉淀着化不开的痛楚和疲惫,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颤抖:
“温贤……是我从万兽城外的骨骸堆里扒出来的。”
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光,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那时候的他,就剩一口气了,小小的,浑身是伤,像只被遗弃的幼崽……我把他抱回去,用草药一点点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性子太烈,一点就炸,像个火药桶。我给他取名温贤,就是希望……希望他能稍微……温和一点,安分一点。”
谷御的尾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可惜,事与愿违,他这辈子,大概都学不会温贤了,说炸就炸,生死看淡……”
“速言,是在一个下雨天,路边捡的。他缩在树洞里,慢得……我以为他快冻僵了。看他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急死人,我就叫他‘速言’,想着……也许叫多了,他能快一点?”
“小石头……阿禾……”谷御的声音哽了一下,仿佛那些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是我从万兽城巡逻队的屠刀下抢回来的。那刀,离小石头的脖子……就差那么一点……”
他低沉地诉说着,像在翻开一本浸透了血泪的旧书。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份沉重的过往,一段艰难的救赎,一颗被他小心翼翼纳入羽翼、却又在残酷现实中被无情碾碎的心。
他是如何一点点聚拢这些被遗弃、被伤害的生命,如何在夹缝中建立起那个被视为“垃圾堆”却充满烟火气的家园……那些挣扎、那些心酸、那些不为人知的付出和倾注的心血,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击在陆情的心上。
陆情削果皮的动作早已停滞。她低着头,指尖捏着匕首的柄,微微颤抖。她能感受到那份沉重,那份刻骨铭心的失去。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吗?
她将削好的果子递过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救了我……你……后悔吗?”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也许营地不会那么快暴露,也许温贤他们……也许阿禾和小石头还能在阳光下奔跑。
谷御的蛇瞳凝视着她递过来的果子,没有立刻去接。
他沉默了几秒,缓缓摇头,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不。我只恨自己太弱小。”他抬起眼,直视着陆情,那目光穿透了自责的表象,“就算没有你,那群藏头露尾的东西,盯上我们也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他们提前动手的一个由头。” 他看得很透,真正的敌人,是那个扭曲的体系和背后的黑手。
陆情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愧疚、感激、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无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转移了话题,声音有些干涩。
谷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蛇尾一摆,游到石桌旁,变回了人形。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他拿出一个用某种坚韧兽皮缝制的、巴掌大小的袋子,放在桌上,推向陆情。
“拿着,空间袋。”谷御的声音恢复了冷静,“里面有些晶石,能快速补充异能。路上用得上。”
陆情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袋子,知道里面蕴含的价值。在兽世,空间储物装备极其珍贵,晶石更是硬通货和修炼资源。
“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研究你的复制异能。”谷御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任何强大的异能都有其限制和弱点。你的复制能力消耗必然巨大,晶石是维持它的关键。你需要尽快掌握复制的消耗规律、距离限制、维持时间,以及……”他顿了顿,看向陆情,“复制不同目标时可能带来的……特殊影响。” 他想到了那个倒三角感叹号,心中警铃大作。
这份细致入微的考量和毫无保留的支持,像一股暖流,冲散了陆情心中些许的阴霾。她拿起空间袋,入手微凉,分量很轻,却感觉沉甸甸的。
“你为什么……”陆情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谷御那张俊美却带着疏离感的脸,“……对我这么好?”她问得直接,不再拐弯抹角。不管他是出于利用她对抗敌人,还是别的什么难以言说的心思,他救她、培养她、保护她、甚至差点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份“好”,让她困惑,也让她……心绪难平。
谷御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地发问,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在陆情清澈目光的注视下,他那苍白的脸颊上,竟极其罕见地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红晕,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点红梅。
他迅速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你别乱想!”他下意识地反驳,仿佛被踩到了尾巴,“我只是……”他卡壳了,似乎在拼命搜寻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雌性受欺负!”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听起来“正当”的理由,语气变得强硬了一些。
但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飞快地、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补充道:“……因为你身上,有我母亲的味道!”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就是唯一的、不容置疑的真相,试图用这个“事实”来掩盖内心那点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悸动。
陆情眼中的光芒,在听到“母亲的味道”四个字时,瞬间黯淡了下去。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妙的暖意和困惑,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原来如此……只是替身吗?因为那点相似的气息?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片平静的、近乎疏离的漠然。
“我知道了。”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了然的、带着距离感的接受。
谷御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陆情语气和态度的变化。那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比如“味道只是感觉的一部分”,比如“你和她不一样”……但那些话堵在喉咙口,看着陆情那副拒人千里的平静模样,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别扭的性格又占了上风——拉不下脸去道歉,更拉不下脸去剖析自己那点混乱的心思。
陆情没有再看他。她默默地将那个装着珍贵晶石的空间袋收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某种界限的证明。
“你的晶石,”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生疏,“以后,我会还给你。”
说完,她没有再看谷御一眼,径直转身,走出了这间曾经让她觉得温暖、此刻却感觉有些窒息的洞穴。
留下谷御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的光线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懊恼、烦躁、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慢慢弥漫开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泄愤似的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该死的、说不清的感觉!
万兽城的喧嚣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野兽气息、尘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高耸的城墙由巨大的黑曜石砌成,城门口守卫的狮族兽人,个个肌肉虬结,眼神锐利如刀,散发着强大的煞气。虎族、犀牛族、巨蟒族……各种强大的食肉种族穿梭在宽阔的街道上,体型庞大,步伐沉重,彰显着力量。
然而,当陆情和谷御身披那身象征着冰冷权柄的漆黑长袍出现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心头巨震,五味杂陈。
那些刚刚还昂首阔步、气势汹汹的强大兽人,在看到他们黑袍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神中的桀骜迅速被惊恐取代,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弯曲、匍匐,甚至有些瑟瑟发抖,头颅深深低下,不敢直视。街道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强权之下,众生噤若寒蝉。
陆情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这种建立在恐惧和压迫之上的“秩序”,让她感到强烈的不适和悲哀。
她不由得看向城市中心——那座拔地而起、通体由暗红色巨石砌成的巨大高塔,塔尖仿佛要刺破苍穹,散发着圣洁又邪异的气息。那就是祭司塔!仅仅是远远望着,一股寒意就从心底升起,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看那个。”谷御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微微侧头,示意陆情看向祭司塔底层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着朦胧色彩的透明晶体。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庞大而诡异的能量波动。
“那就是万兽城最大的测试水晶。小型的测试点遍布全城,但都牢牢控制在祭司塔手里。”
“我们要不要……趁机去测试一下?”陆情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试探。她想知道自己的复制异能在这水晶下会显示什么。
“最好不要。”谷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陆情藏在袖中的手,干燥微凉的触感传来,带着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他拉着她,如同最普通的黑袍巡查者,在匍匐的兽人中间穿行,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你的天赋……太特殊了。
一个不好,被判定为‘异常’或‘威胁’,就可能被直接扣留,永远困在那座塔里,成为‘祭品’或实验品。” 他曾经是“失败品”,深知那塔里的黑暗。
陆情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如果不是有谷御提醒,她可能真的会傻乎乎地去测试!这所谓的测试,根本就是筛选“猎物”的陷阱!她反手握紧了谷御的手,指尖冰凉。
两人沉默地走着,沉重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路过一家装饰着各色兽骨、羽毛和宝石的饰品店时,陆情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没有聚焦。
谷御的脚步却微微一顿。他的目光落在了店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展柜上。那里挂着一个用某种深色硬木雕刻而成的匕首鞘。鞘身线条流畅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靠近鞘口的位置,镶嵌了一圈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银色矿石颗粒,在店内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内敛而坚韧的光泽。鞘的内部似乎还衬着柔软的、不知名的兽绒,一看就是专门为保护锋刃而设计的精品。
他几乎没有犹豫,拉着陆情走了进去。店主是一个眼神精明的狐族兽人,看到黑袍人进来,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大气不敢出。
谷御指了指那个匕首鞘,言简意赅:“这个。”
狐族店主连忙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双手奉上:“大人好眼力!这是用‘铁沉木’心材做的,极其坚韧耐磨,里面的‘雪绒鼠’腹部软绒,最能保养锋刃!这‘星银砂’点缀,更是……”
谷御没理会他的吹嘘,直接接过,然后看向还有些怔忡的陆情,将她腰间那把月光铁匕首抽了出来。
“哎?”陆情一愣。
只见谷御动作利落地将匕首插入鞘中。“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他将套好鞘的匕首递回给陆情,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之前的冰冷:“你那把匕首是好东西,别总那么随便挂着,磕碰了可惜。”
陆情低头看着手中焕然一新的匕首。月光铁本身的寒光被深色的木鞘收敛,只露出镶嵌着星银砂的鞘口和柄部,显得低调而精致。握在手中,能感觉到木鞘温润坚实的触感和内里绒垫的柔软保护。一股细微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冲散了些许万兽城带来的阴霾。他……注意到了她随意的携带方式?还特意选了这么合适的鞘?
“谢…谢谢。”陆情轻声说,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鞘身。谷御没说话,只是丢给店主几块晶石,便拉着她离开了饰品店。狐族店主捧着晶石,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离开压抑的主街道,在速言无声的引导下,他们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建筑更加古老厚重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