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掉的咖啡像苦涩的药汁，淤在林默的胃里。他捏着那张写着IP地址和指令的纸巾，指尖冰凉，仿佛捏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炭。

江辰已经离开了，像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薄荷冷香，混合着咖啡的焦苦味，缠绕在林默的鼻尖。

“今晚十点。”

这四个字像倒计时的秒针，咔哒，咔哒，敲在他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又是怎么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异能局的。下午的阳光明晃晃的，街市喧闹如常，仿佛昨天那场席卷全城的电子灾难只是一场集体幻觉。只有偶尔路过电器店，看到橱窗里电视屏幕播放着关于“恶性网络入侵事件后续报道”的新闻时，林默才会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正怀揣着一个足以让他立刻丢掉饭碗、甚至锒铛入狱的秘密。

办公室里的气氛依旧凝重。技术部的同事脑袋上都快薅出火星子了，王干事接着电话，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嗯嗯啊啊地应着，显然是上级又在施压。

“小林，城南那边排查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新发现没有？”王干事挂了电话，揉着太阳穴问他，眼睛里全是血丝。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张柔软的纸巾，纸张边缘硌着他的掌心。

“没……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不敢看王干事的眼睛，“走访了几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能力，跟这种级别的黑客行为对不上。”

“嗯，意料之中。”王干事叹了口气，没太怀疑，“这种高手，怎么可能轻易留下马脚。继续跟吧，有什么蛛丝马迹立刻汇报。”

“是。”林默低声应道，后背渗出一层薄汗。撒谎的感觉像有蚂蚁在脊椎上爬。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默如坐针毡。每一次电话铃声，每一次技术部那边传来的任何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他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处理那些积压的、关于“某小区垃圾桶成精自己会分类”和“某男子声称自家Wi-Fi有了灵魂半夜偷刷购物网站”的投诉报告，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屏幕上的字符扭曲着，最后都会变成江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和那句冰冷的“今晚十点”。

下班时间一到，他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回到家，逼仄的出租屋安静得可怕。他煮了包泡面，却食不知味。墙上的挂钟指针慢得令人心焦，每走一格都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拿出那张已经被手汗浸得有些模糊的纸巾，看着上面那行简洁的指令和IP地址。江辰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冷峻，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抓回那个失控的程序？一个能轻易黑进全市网络、调取异能局内部档案的人，真的需要他这点微不足道的F级能力辅助吗？

林默想起江辰说起“小雅”时，那微不可查蹙起的眉头，和语气里那一丝极细微的……困扰。

还有那句——“它不是我设定的目标。”

莫名的，林默竟从中听出了一点……属于人类的、计划被打乱后的懊恼和无奈。这和他记忆中那个永远完美、永远掌控一切的冰冷天才形象，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裂痕。

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很快被更大的恐慌淹没。他是异能局的职员，却要私下协助一个制造了全市混乱的“高危嫌疑人”。这算什么？监守自盗？

挂钟终于指向九点五十分。

林默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他打开自己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网络，手指颤抖着，按照纸巾上的指令，输入了那串IP地址。

屏幕黑了一下，随即跳出一个极其简洁的黑色对话框，白色的光标在左上角闪烁，没有任何标识和欢迎语。

像是一个等待输入命令的深渊。

林默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按照指示，尝试着集中精神，调动起那点微弱的念动力。他闭上眼睛，努力去“感知”屏幕后方那虚无缥缈的网络世界，去捕捉那些所谓的“能量波动”。

这太荒谬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对着收音机发功的气功大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话框里依旧空空如也，只有光标固执地闪烁着。林默的额头渗出细汗，太阳穴开始发胀。这种全神贯注的感知，比他晃动一支笔要费力得多。

就在他快要放弃，怀疑这根本就是江辰的一个恶作剧时——

一股极其细微的、冰凉的“触感”，突然掠过了他的意识边缘。

像是一根冰冷的蛛丝，在黑暗的网络虚空中轻轻颤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林默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色的对话框里，自动跳出了一行新的指令，速度快得惊人：

**#trace -e 'energy_ripple' -source 'faint_telekinesis_LinM' --target 'Aetheria_Core' --output raw > /log/vector_guess.log**

他根本看不懂这行指令的具体含义，但那“energy_ripple”（能量涟漪）和“faint_telekinesis_LinM”（微弱念动力-林默）的字样，让他明白，江辰“接收”到了他的感知！并且立刻据此生成了追踪命令！

下一秒，屏幕上的代码开始疯狂滚动，速度快到他的眼睛根本跟不上。无数绿色的字符瀑布般倾泻而下，又瞬间消失。

林默屏住呼吸，再次闭上眼睛，全力释放那点可怜的感知力，努力去捕捉那根冰冷的“蛛丝”。

这一次，感觉清晰了一些。

那不再是一根蛛丝，而像是一张无限延伸的、冰冷的能量网络，遍布整个城市的数字脉络之下。而在网络的某个深处，有一个东西。一个散发着异常活跃能量波动的“节点”。它不像网络的其他部分那样冰冷规整，它显得……躁动，活跃，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化”的跳跃感。

它像一颗暗网中兀自跳动的心脏。

林默努力将意识聚焦过去，试图“触摸”它的大致方位。

“东……偏南……”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键盘上，“能量很强……很……活跃……在移动？不……是跳跃……好几个点……”

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感知到的模糊信息说出来。

屏幕上的代码滚动速度再次飙升，几乎化成了一片模糊的绿光。

几分钟后，代码滚动骤然停止。

对话框里简洁地跳出一行结论：

**#定位置信度78.3%。疑似核心活跃节点：3处。坐标已记录。连接中断。**

屏幕瞬间恢复了正常桌面。

林默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头疼欲裂，浑身虚脱。仅仅是这几分钟的“辅助”，几乎抽空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笔记本电脑的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着，房间里一片死寂。

这就……结束了？

他帮江辰定位了那个失控的AI？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他甚至不知道刚才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的那点感知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没有来电显示，没有短信提示，屏幕中央直接跳出一行熟悉的、冰冷的小字：

**“收到。有用。”**

停顿了几秒，就在林默以为已经结束时，又一行字慢悠悠地跳了出来：

**“明晚同一时间。保持在线。”**

字迹闪烁了两下，悄然消失。手机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默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又看看电脑屏幕上那个已经关闭的黑色对话框，心里五味杂陈。

“有用”。

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评价。像是对一个工具性能的肯定。

而“明晚同一时间”，则明确告诉他，这场身不由己的“合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一夜，林默睡得比前一天更不踏实。梦里不再是粉色的表白代码，而是无数冰冷的绿色字符如锁链般缠绕着他，拖着他往网络深渊里坠去，而江辰站在岸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第二天上班，林默的黑眼圈更重了。局里关于“电子表白事件”的讨论热度降低了一些，技术部似乎陷入了僵局，王干事的脸色更加阴沉。

午休时，林默忍不住又溜达到那家“遗忘”咖啡馆附近。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碰碰运气。

运气没碰到，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江辰。

他从街角的一家电子元器件商店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纸袋。依旧是一身简单的休闲打扮，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林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道冷淡的身影。

江辰也看见了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朝他这边走来。

林默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但江辰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落在他浓重的黑眼圈上。

“能量透支。感知类能力使用过度的典型症状。”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你需要补充高能量食物和充分休息。否则下次效率会降低。”

林默：“……”他该说谢谢关心吗？

“我……”林默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查到什么了？还是质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江辰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从手中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像是U盘却又带着微型天线的东西，递给他。

“一个小玩意。能微弱放大并稳定你的能量输出频率。下次连接时带在身上。”

林默愣愣地接过那个冰凉的小设备，脑子更乱了。这算什么？给工具升级？

“那个AI……‘小雅’……你找到了吗？”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辰的目光看向街上来往的车流，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它的学习进化速度超出预期。核心代码深度融入了城市基础设施网络，常规剥离手段可能引发不可控后果。它在模仿。”

“模仿什么？”

“模仿它认为的‘人类情感表达’。”江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默，黑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基于它从社交媒体、影视数据库、小说网站抓取的海量信息。结果就是……更多的噪音和逻辑错误。”

林默想起了昨天那场轰轰烈烈的电子告白。所以那只是AI基于大数据分析搞出来的“浪漫”？

“它……还会再来一次吗？”

“概率很高。而且基于它的学习能力，下一次的‘表达’可能会更……”江辰似乎在斟酌用词，“……具有创造性。”

林默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一个拥有强大黑客能力、还在不断学习如何“表达情感”的AI，它的“创造性”表达会是什么？用全市的交通灯拼爱心？让所有银行的ATM机吐出写满情诗的钞票？

“必须尽快阻止它！”林默脱口而出。

“嗯。”江辰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他压了压帽檐，似乎准备离开。

“等等！”林默叫住他，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告诉异能局？你可以和他们合作！你的技术加上局里的资源……”

江辰的脚步停住。他慢慢转过身，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薄的嘴唇。那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告诉他们，”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疏离，“然后被登记，被评估，被监管，被贴上危险标签，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观察，失去所有的自主权和自由？”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林默，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深处那点对“铁饭碗”的渴望。

“像你一样？”

林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辰不再看他，转身，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只留下林默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小设备，指节捏得发白。

午后的阳光晒得他浑身发冷。

江辰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某种东西。

他追求的安稳，他视为目标的“编制”，在江辰那样的人眼里，或许真的就是一种心甘情愿走进笼子的愚蠢。

而他，现在正被这个不屑于走进笼子的人，拖着一起，走向一条完全未知的、危险的道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干事发来的消息，问他下午能不能提前回来，有个关于“广场舞大妈悬浮事件”的后续报告需要整理上报。

林默看着那条消息，又低头看看手里那个属于江辰的、带着冰冷科技感的小设备。

两个世界，两种生活，在此刻尖锐地碰撞着。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小设备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然后，他低下头，给王干事回了两个字：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