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的黑暗。
浓稠如墨。
那声“诛妖妃”的嘶吼。
如同淬毒的冰锥。
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陈礼覆在她身上的躯体。
僵硬如铁。
勒在她腰间的臂膀。
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她。
黑暗中。
他压抑的呼吸。
如同困兽的低咆。
充满了被冒犯的震怒。
和冰冷的杀意。
良久。
他猛地抽身离去。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
带走所有残存的温度。
雨宫瞳躺在丝缎上。
微微战栗。
听着黑暗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是陈礼在披上他的甲胄。
“更衣。”
他的声音响起。
不再是情欲中的低哑。
而是金属般冰冷锋利的指令。
是对殿外候命的侍从所言。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
火把的光亮涌入。
驱散部分黑暗。
也照亮了陈礼毫无表情的侧脸。
和那双深不见底、只剩寒冰的眼眸。
内侍们战战兢兢地上前。
为他系紧战甲的每一根皮带。
戴上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鹰翼盔。
他自始至终。
没有再看雨宫瞳一眼。
仿佛她只是床榻上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方才的缠绵与纵宠。
如同被风吹散的幻影。
直到甲胄齐整。
他即将转身迈出殿门的刹那。
脚步却微微一顿。
没有回头。
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
砸在空旷的殿内。
“为她备甲。”
“随驾亲征。”
雨宫瞳的心。
猛地一沉。
***
行军的路途。
漫长而沉闷。
庞大的皇家仪仗。
如同一条华丽的巨蟒。
在初秋荒芜的原野上缓慢蠕动。
金黄色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战甲森然的御林军骑兵开道。
脚步声与马蹄声混杂。
踏起漫天尘土。
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威严。
陈礼骑在一匹通体纯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上。
身着暗金色镶黑边的沉重铠甲。
阳光照在甲片上。
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他脊背挺直。
目光平视远方。
下颌线条紧绷。
如同石刻的雕像。
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一切的自信。
雨宫瞳跟在他侧后方。
骑着一匹温顺的白色牝马。
她被迫换上了一套量身定制的银色软甲。
贴合着她纤细的身姿。
墨黑的长发束在脑后。
露出苍白而精致的面容。
软甲并不舒适。
冰冷的金属摩擦着肌肤。
马背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痛。
她的目光。
却无法从沿途的景象上移开。
车队经过的村庄。
大多已十室九空。
残破的茅屋在秋风中瑟缩。
田地荒芜。
杂草丛生。
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农夫。
躲在断墙后。
用那种麻木又掺杂着深刻恨意的眼神。
窥视着这支华丽却冰冷的军队。
越往北行。
景象越发凄惨。
烧焦的房梁。
破碎的瓦罐。
甚至……路边不时可见倒毙的饿殍。
尸体被乌鸦啄食得不成形状。
散发出阵阵腐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混合着尘土和隐隐约约的……硝烟味。
雨宫瞳的指尖冰凉。
她异常敏锐的感官。
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藏在废墟后的仇恨目光。
能闻到风中传来的。
不仅仅是硝烟。
还有……血腥味。
很淡。
却持续不散。
她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陈礼。
他依旧端坐马背。
姿态未有丝毫动摇。
仿佛沿途这些凄惨的景象。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根本入不了他君临天下的眼。
“陛下……”
一位风尘仆仆的斥候官飞马来报。
声音因急促而嘶哑。
“前锋已接近黑石河谷。”
“叛军……叛军主力似乎就在河谷对岸集结!”
“但……但他们阵型散乱。”
“看到王师旗号。”
“已有溃散迹象!”
陈礼的嘴角。
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的嘲讽。
“乌合之众。”
他轻哼一声。
声音不大。
却带着绝对的轻蔑。
“传令。”
“加速行军。”
“穿过黑石河谷。”
“朕要在日落前。”
“看着他们的头颅。”
“垒成京观。”
“陛下!”
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将军驱马赶上。
脸上带着忧虑。
“黑石河谷地势低洼。”
“两侧山高林密。”
“恐有埋伏!”
“是否先派哨探仔细……”
“埋伏?”
陈礼打断他。
侧过头。
冰冷的目光扫过老将军担忧的脸。
“在朕的龙旗面前?”
“他们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还是说……”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你认为朕的王师。”
“会惧怕一群拿起锄头的泥腿子?!”
老将军的脸色瞬间煞白。
慌忙低头。
“臣……臣不敢!”
“加速前进!”
陈礼不再看他。
猛地一挥手。
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斩断所有疑虑。
庞大的军队。
如同被鞭子抽打。
加快了速度。
朝着那条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
幽深河谷。
涌去。
雨宫瞳骑在马上。
被裹挟在洪流中。
河谷里吹出的风。
带着一股潮湿的、令人不安的泥土腥气。
和……更浓重的硝烟味。
她胸口那股莫名的悸动越来越强。
仿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
在轻轻刮擦她的心脏。
她看着陈礼一马当先。
金色的铠甲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
如同燃烧的火焰。
耀眼。
却……刺目。
大军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河谷。
谷底狭窄。
路面坑洼不平。
队伍被迫拉长。
如同一条被拉直的金色锁链。
两侧是高耸的、植被茂密的峭壁。
投下巨大的阴影。
使得谷内光线昏暗。
寂静得只剩下军队行进的嘈杂声。
和偶尔响起的战马不安的响鼻。
那种寂静。
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
雨宫瞳猛地勒紧了缰绳。
白马不安地原地踏了几步。
她抬起头。
墨黑的瞳孔急剧收缩。
她的耳朵捕捉到了。
峭壁之上。
极其细微的。
如同蚁群移动般的窸窣声!
还有……金属轻微碰撞的脆响!
“陛下!”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尖锐。
“山上有……”
就在此时!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凄厉的牛角号!
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猛地从两侧峭壁顶端炸响!
瞬间撕碎了河谷虚假的寂静!
紧接着!
是无数面破旧战鼓同时擂动的轰鸣!
如同滚雷般从头顶碾压而下!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两侧峭壁顶端喷涌而出!
无数黑点如同蝗虫般骤然出现!
紧接着。
是密密麻麻、倾泻而下的箭矢!
带着死亡的尖啸。
遮天蔽日!
“噗嗤!”
“啊!”
“保护陛下!”
惨叫声。
马嘶声。
利刃入肉的闷响声。
瞬间充斥了整个河谷!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王师。
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
士兵们惊恐地举起盾牌。
却挡不住来自头顶各个角度的死亡之雨!
战马受惊。
扬起前蹄。
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落!
人群相互践踏。
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的碎石!
“结阵!结阵!”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
但在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狭窄的地形下。
一切命令都显得苍白无力!
雨宫瞳的白马也受了惊。
发出一声长嘶。
人立而起!
她死死抓住缰绳。
才没被甩下去。
一支流矢擦着她的脸颊飞过。
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
她猛地伏低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几乎要炸开!
她在一片混乱中寻找那抹耀眼的金色。
陈礼依旧骑在黑马上。
他挥舞着手中的佩剑。
格开几支射向他的箭矢。
动作依旧矫健。
但那双冰冷的眼眸中。
第一次。
清晰地映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怒!
和一丝……
被彻底愚弄的暴戾!
“稳住!向前冲!冲出去!”他怒吼着。
声音却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和惨叫声中。
然而。
已经太晚了。
更多的滚木礌石。
带着轰隆隆的巨响。
从峭壁两侧砸落!
如同死神挥舞的巨锤。
狠狠砸入密集的军阵中!
瞬间血肉横飞!
残肢断臂四处抛洒!
与此同时。
河谷的前后出口处。
同时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巨大的、燃烧着的树木和车辆。
被叛军推下。
彻底封死了进退的道路!
整个黑石河谷。
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屠宰场!
王师的士气。
彻底崩溃了。
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哭喊着。
求饶着。
互相砍杀着。
只为争夺一丝渺茫的生机。
雨宫瞳看到那位劝阻陈礼的老将军。
被一块巨大的落石连人带马砸成了肉泥。
看到华丽的龙旗被箭矢射穿。
无力地倒下。
被无数慌乱的脚践踏入泥泞。
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御林军。
如同稻草般被收割。
她闻到了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听到了死亡降临前最绝望的哀嚎。
陈礼还在试图组织抵抗。
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
鲜血溅在他暗金色的铠甲上。
斑驳狰狞。
他眼中的惊怒。
逐渐被一种疯狂的、不甘的赤红所取代。
一支力道极强的冷箭。
穿透了混乱的战场。
精准地射向他战马的脖颈!
黑色的骏马发出一声悲鸣。
轰然倒地!
将背上的陈礼狠狠摔了出去!
“陛下!!!”
雨宫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陈礼重重地摔在泥泞和血泊中。
鹰翼盔滚落在地。
露出他略显凌乱的黑发。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条腿却似乎受了伤。
动作踉跄。
几名忠诚的亲兵拼死冲过去。
用身体组成脆弱的盾墙。
护在他周围。
雨宫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猛地一夹马腹。
驾驭着受惊的白马。
冲开混乱的人群。
朝着陈礼摔倒的方向冲去。
箭矢还在不停落下。
喊杀声震耳欲聋。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和那双因极度惊惧而睁大的墨黑眼眸。
她冲到他身边。
跳下马。
伸出手想去扶他。
陈礼猛地抬起头。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的脸上沾满了泥泞和血污。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那不再是欲望。
而是最纯粹的、濒临绝境的暴怒和不甘!
他死死地盯着她。
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答案。
“是你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质疑。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这厄运……”
“是你带来的吗?!!”
雨宫瞳猛地僵住。
手腕上传来剧痛。
却远不及他话语中那冰冷的质疑带来的刺痛。
她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轰隆”一声巨响!
又一段燃烧的巨木在他们不远处砸落!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
“保护陛下!向西侧突围!”亲兵队长浑身是血。声嘶力竭地吼道。
陈礼猛地松开了她的手。
仿佛甩开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被亲兵搀扶起来。
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
翻身上去。
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走!”他低吼一声。
带着残存的、寥寥无几的亲卫。
朝着火势稍弱的西侧谷口。
发起了绝望的冲锋。
雨宫瞳被遗弃在原地。
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四周是燃烧的火焰。
震耳的杀声。
和弥漫的硝烟。
她看着他那决绝的、消失在火光和烟尘中的背影。
手腕上。
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滚烫而疼痛的触感。
和他那句冰冷的质疑。
一支流矢。
嗖地一声。
射穿了她身边那匹白马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
溅在她冰冷的银色软甲上。
如同点点泣血的梅。
白马哀鸣着倒下。
巨大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
倒映着河谷上方。
那被硝烟和火光染成一片猩红的天空。
雨宫瞳独自站着。
火光在她墨黑的瞳孔中跳跃。
如同两簇冰冷的、燃烧的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