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候都行,飞船已经休整好了,食物、水源和生活用品也够用了,你们还能在其它‘泡泡’宇宙里补充。”
大师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严谨地罗列着每一项准备,仿佛在宣读一份关乎存亡的清单
林墨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身旁的赵嘉豪,在那双同样复杂的眼睛里寻求一丝确认
随即,他转向大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给我们一天时间吧,让……让我们跟这个世界告个别吧。”
是商量,也是最后的请求
大师脸上浮起那惯有的、仿佛能包容万物的微笑,眼神温柔地落在林墨身上:
“当然,贵人,你请自便吧。但请记住,”
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嘱托
“莫要太过刻意。在你们离开之后,我们会……合理地将你们的存在,归还于这片茫茫人海。”
话音落下,大师便将林墨和赵嘉豪送出了“天机阁”那扇古朴厚重的大门
阁内重归寂静
大师缓缓转身,走向房间深处一面光洁如水的巨大铜镜,镜中映出他此刻的容颜,平静,却深藏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又仿佛穿透了镜面,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低语如同叹息,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交给你了,林墨,托付给你的,远不止是你们自己的性命……还有我,或者说是……我们这些‘观测……’哦不,‘实验品’的性命……”
林墨和赵嘉豪并肩走在回孤儿院的路上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寂寥的街道上。从“天机阁”出来,一路无言。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堵塞了所有交流的通道
最终,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一个浸透了所有苦涩、离愁、无奈与决心的笑容,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院长——那个满脸皱纹、用尽自己微薄积蓄和四方善款,为他们这群无根浮萍撑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的男人,是他们此刻最迫切想要见到的人
那扇熟悉的木门,陈旧、斑驳,门板上纵横交错的裂缝,如同岁月无声刻下的年轮,静静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他们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开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屋内,那个头发已近乎全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板凳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正一页页缓慢而专注地翻阅着厚厚一摞孩子们的档案
不必问,他一定又在为他这些“孩子们”的未来绞尽脑汁,规划着一条条在他能力范围内最稳妥的出路
他总爱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都要为你们的幸福未来努力”——这句话,早已刻进了林墨和赵嘉豪的骨头里
老人闻声微微抬头,浑浊却依旧慈祥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你们有事吗?”
这一问,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林墨和赵嘉豪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这将是此生最后的凝视
他们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贪婪地、带着诀别的痛楚,凝望着眼前这个给予他们“家”的人
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他鬓角那刺眼的、再也无法被忽略的斑白;
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数清岁月在他脸上犁出的每一道沟壑般的皱纹;
第一次,如此痛切地意识到,这个用尽一生去爱他们、庇护他们的人,竟已如此苍老、如此孱弱……
赵嘉豪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
“没啥大事,院长。林墨这不是……出院了嘛,带他回来看看您。”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院长放下手中的档案,欣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着他们,招了招手,声音沙哑:
“唉……傻孩子,有时间就该多养养身体啊。这几天……可真是苦了你了。”
那叹息里,是化不开的心疼
林墨和赵嘉豪几乎同时抢步上前,双双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双枯瘦、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
林墨感觉那手在微微颤抖,他更用力地握紧,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感激传递过去:
“没事的,院长,我真的不要紧了。”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院长脸上的每一寸轮廓,要将这慈祥的面容烙印进灵魂深处,供余生回味
“我们……以后……”
他顿了顿,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声音带着哽咽
“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一定!”
院长看着眼前两个眼眶泛红、神情异常郑重的孩子,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那感觉像极了……生离死别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只是慈爱地拍了拍他们的手背,语气故作轻松:
“说什么傻话,报什么恩。老头子我还硬朗着呢,养得起自己……你们啊,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平安安的,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最后,林墨和赵嘉豪各自上前,给了老人一个深深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那具曾经在他们幼时显得高大可靠的身躯,此刻抱在怀里,竟是如此的瘦小、单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嶙峋的脊骨
他们贪婪地呼吸着老人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旧书的气息,然后,带着满心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不舍,缓缓退出了承载着他们整个童年的孤儿院
站在院外的夕阳里,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
“接下来,去学校看看吧。”
“嗯,去学校。”
异口同声,仿佛这是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默契
学校还未放学,校园里回荡着老师讲课的声音
林墨和赵嘉豪在教学楼走廊的窗外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教室里熟悉又陌生的同学身影,然后,他们走向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推门进去,班主任正在批改作业,抬头看见他们,尤其是林墨,脸上瞬间写满了惊讶:
“林墨?你……你出院了?”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迎了过来
林墨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的,老师。今天先不打算返校上课,就和赵嘉豪……过来看看您。”
班主任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先是惊喜,随即被浓浓的担忧和一丝“责怪”取代:
“哎呀!你这孩子!”
她抬手想点点林墨的额头,最终还是心疼地放下
“有时间就该好好在家躺着休息啊!我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回来上学了,不还是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她的目光转向赵嘉豪,带着老师的严厉,却又掩不住关切:
“还有你赵嘉豪!这几天光顾着照顾林墨了吧?功课呢?可别给我落下太多了!”
林墨和赵嘉豪只是看着眼前这位刀子嘴豆腐心、时刻牵挂着学生的老师,没有辩解,也没有回答
一种巨大的、即将永远失约的愧疚感堵在胸口,让他们只能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感激、不舍和强装轻松的、近乎傻气的笑容
班主任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心疼,最终只能叹了口气,挥挥手:
“好了好了,真是拿你们没办法。赶紧回去吧!都给我好好休息,记住了吗?明天……”
她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充满期许的笑容,如同往常无数次放学告别时那样
“明天见了。”
她再次摆了摆手。
“明天见……”
两人低声应着,转身走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的瞬间,脸上强撑的笑容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碎裂、消失
“明天见……”
“恐怕……是要失约了……”
赵嘉豪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砸在冰冷的地面
夕阳西沉,天色已近黄昏。金色的余晖涂抹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温暖却带着迟暮意味的光晕
今日才知“莫以秋风比春雨,年华不饰伤悲情”。这诗句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如此切肤的痛楚,刺入心扉
他们随着放学的铃声,汇入涌向校门的人潮,喧嚣的声音包裹着他们,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就在这时,林墨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间凝固在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苏悦瑶
她正侧着头,与身边一个高大阳光的男生谈笑风生,那笑容明媚得刺眼,那个男生,林墨曾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位置……
或许错识思无度,泪却无休止不住
曾经多少次,他用“看错了”、“误会了”来麻痹自己那颗不肯死心的心……
今昔漂泊北斗茫,重拾旧沧桑。老泪纵横悔不当,谁家又伴故人旁?不如不见不心伤
她身旁的那个位置,林墨曾无数次在卑微的祈愿中,幻想过是自己……
想起过往那些被轻忽、被错付的点点滴滴,一股尖锐的悲凉和自嘲涌上喉头。林墨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齿缝间轻轻哼出一段苦涩的词句:
“雪落断人肠,欲安乐却忆心殇。树上鸟雀空婉啭,斩断人间发,难了世俗心。惺惺相惜故人曲,流连忘返故人词,至此笔不提。”
“既言人生多奇遇,终身终难许,听君一席肺腑言,愿以莫相会。”
或许,在苏悦瑶的世界里,他林墨这个人,早已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悄无声息地归于茫茫人海,再无痕迹了吧……
林墨猛地别过头,不再看向那个方向,也阻断了心头翻江倒海的酸楚。他与赵嘉豪并肩,沉默地汇入离去的人流,一路无言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拉得越来越长,最终融入城市黄昏的朦胧光影里,如同即将被抹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