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天光微熹,茶引司那座标志性的铜鹤塔在晨雾中投下长长的斜影。
账房内,烛火未熄,沈撷英一夜未眠。
她仔细地清点着账册,每一笔进出都烂熟于心,但这只是她摆在明面上的伪装。
忽然,她感觉袖中藏着的夹层里,一物微微发烫。
这感觉突如其来,像一块被焐热的暖玉。
沈撷英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了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真册。
一股极淡的、清冽的茶香从账册中渗出,与账房里浓郁的陈茶味截然不同。
这香气……是空山新雪的味道,是萧澹惯用的熏香。
她呼吸一滞,迅速展开账册。
在内页的一角,那原本空白的地方,竟多了一行刚劲如刀的小字。
字迹的主人仿佛用尽了力气,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端王购死士七人,藏于西坊枯井。三更动手,勿信火报。”
是萧澹的笔法!
每一个勾画都带着他独有的凌厉与决绝。
沈撷英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猛击,指尖瞬间发麻,几乎握不住那本薄薄的册子。
他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潜入京城的?
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贴身收藏的账册上留下字迹?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中炸开,但她更清楚,这行字意味着什么。
端王已经等不及了,今夜三更,他要用一场刺杀,彻底了结自己,夺走这能颠覆乾坤的账本。
而所谓的“火报”,恐怕就是他准备嫁祸自己的信号。
午时,汴京城上空那座神秘的衡情司高塔,钟声再响。
这一次,不是清越的钟鸣,而是沉闷如雷的巨响。
紧接着,一股比前两次更为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缠绕,缠塔三匝,如墨汁泼天,将正午的阳光都遮蔽得黯淡无光。
塔下,专司记录的老吏捧着香炉,浑浊的双眼望着那不祥的黑烟,口中喃喃自语:“情非一源,恨亦非单……怨气纠缠,此乃大凶之兆。”
不祥的预感还未散去,茶引司外便传来一阵骚乱。
沈撷英闻声奔出,只见司外的那口水井边,围满了人。
她挤进人群,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平日里总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喊她“撷英姐姐”的小茶童,了无生气地倒在井边,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他的小手里,还死死攥着半片茶纸。
那茶纸,正是她昨日心烦意乱时随手丢弃的,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字——“等雪”。
此刻,那两个字被孩子临死前攥出的血污浸染,模糊不清,却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沈撷英的眼中。
井水不知何时已被染红,映着她惨白的脸。
她缓缓跪下,从孩子僵硬的手中,一点点抽出那半片血纸。
周围的议论声、惊呼声仿佛都已远去,她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被寸寸凌迟的声音。
不是她动情,可一个无辜的孩子却因她而死!
端王这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折磨她。
他知道她最在意的是什么,最害怕的是什么。
沈撷英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直到血珠从指缝间滴落。
她用疼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一遍遍地在心底告诫自己:“我不能心动,不能……一旦动情,衡情司便会洞悉一切,所有与我相关的人,都会万劫不复。”
夜深了,账房里只剩一盏孤灯。
沈撷英将那半片写着“等雪”的血纸,投进了铜制的小火盆中。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血色与墨迹一同化为灰烬。
就在此时,窗棂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叩”响。
沈撷英猛然回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身而入,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玄甲,覆着半张面具,肩上还带着未化的残雪,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
他立于灯影之下,在沈撷英警惕的目光中,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灯火映亮了他的脸,眉目如松,鼻梁高挺,只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是萧澹。
“你烧了信?”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风雪的寒意。
沈撷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站起身,目光冷冽地盯着他,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为何不早来?”
萧澹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低笑:“我若早来,今日午时,衡情司的黑烟会更早升起,更浓烈。”
他的话让沈撷英心头一颤。
她明白了,衡情司的黑烟,竟是与他们二人有关。
萧澹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卷用蜡封好的密报,递了过去。
“端王已经买通了你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少卿韩子衡。明日金殿之上,韩子衡会以‘泄密’的罪名,上奏削去你的官职。”
沈撷英接过密报,指尖触到蜡封的冰冷,冷笑道:“他想让我跪地求饶?”
“不。”萧澹摇了摇头,“用你的账本,去跟北境换三十万匹战马。”
三十万匹战马!
这个数字让沈撷英倒抽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党争,而是通敌叛国!
她指尖用力,想要捏碎那蜡封,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递来的密报时,也无可避免地碰到了他冰冷的手指。
刹那间,一股奇异的暖流从两人指尖相触的地方升起,仿佛是静电,又仿佛是更深邃的力量。
轰——!
窗外,汴京城的夜空猛地一声雷鸣般的炸响!
衡情司的方向,一股前所未有、浓如夜幕的黑烟柱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片天穹捅穿,沉重的压力让半座汴京城都为之窒息。
高塔之下,那名老吏惊得跌坐在地,手中的香炉滚落,他指着那恐怖的黑烟,枯瘦的手指不住颤抖:“双心同震……是双心同震!天律暴怒!天律暴怒了啊!”
与此同时,茶引司的账房内,那尊一直燃烧着安神香的铜炉,炉身上的茶烟骤然由青白转为漆黑,随着“咔”的一声脆响,坚固的炉壁竟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顾横波那张永远挂着精明算计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的一只手只有四根手指,此刻正用那只残手拨动着袖中的小算盘,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撷英和萧澹,最后定格在他们刚刚相触又分开的手上。
“你们……”顾横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动情了?”
沈撷英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然抽回手,指尖已是一片冰凉。
她心乱如麻,顾横波的质问,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紧绷的防线上。
萧澹却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没有看顾横波,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撷英苍白的脸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若情是罪,我愿与你共担。”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大理寺的传令便到了。韩子衡召见。
沈撷英心如明镜,这便是端王与韩子衡的第一步棋。
她从容步入大理寺衙署,一进门,便看见韩子衡的书案上,已经摆好了一份黄纸黑字的“削籍令”。
韩子衡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柄白玉茶筅,目光如刀锋般落在她身上:“沈录事,昨夜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客人?”
沈撷英垂下眼眸,平静地回答:“回大人,不曾。”
“是吗?”韩子衡拿起茶筅,在建盏中不急不缓地搅动着茶汤,激起阵阵香气,“可衡情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昨夜子时,你的心,乱了。”
沈撷英缓缓抬起眼,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大人的心,难道就不乱吗?您昨夜去了端王府,亥时三刻才出府,还带回了三盒御赐的‘冷香雪’。下官倒是很好奇,这上贡的珍品,您是准备自己喝,还是送给谁呢?”
韩子衡手中的茶筅骤然停住,茶汤溅出几滴,落在名贵的文书上。
沈撷英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大人不妨想一想,若我今日倒在这里,这本全天下都盯着的账本,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是您,还是端王殿下?”
韩子衡的脸色阴晴不定,握着茶筅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最终,他猛地一挥袖袍,将那份“削籍令”扫到一旁。
“退下。”他声音冰冷,“三日后,金殿对质,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走出大理寺,冷风扑面,沈撷英却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烧。
三日之限,步步惊心。
端王、韩子衡、还有那神秘的衡情司,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彻底张开。
夜色再次降临,三日之限,已只剩下最后的一夜。
沈撷英没有回账房,也没有去见萧澹,她独自一人,手持一盏孤灯,推开了一扇沉重而布满尘埃的门。
灯火摇曳,照亮了门楣上三个积满灰尘的大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立于茶引司最深处的密档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