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柜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沈撷英的心却比这寒铁更加沉静。
她抽出编号“川陕07”的卷宗,前世伪茶引案的一切罪证与污名,都源于这薄薄一册。
她翻开泛黄的纸页,动作缓慢而稳定,像是在剥开一道溃烂日久的伤口。
忽然,她的指尖在卷宗内侧摸到了一丝异样的厚度。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粘连的封面衬纸,一张折叠的残页赫然躺在夹层之中。
纸上的墨迹竟是新的,仿佛有人算准了她会来,算准了她会翻开这本卷宗。
字迹潦草而急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惶:“冷香雪非毒,乃情引——服者心动,旁人生恨,黑烟因之而燃。”
一瞬间,沈撷英只觉血液都凝固了。
衡情司以黑烟断罪,判定人心是否“动情”,这是大衡王朝的天律,是不可动摇的基石。
可这寥寥数语,却揭示了一个足以颠覆王朝的阴谋——有人在用茶,用这名为“冷香雪”的茶,随心所欲地制造“情动”,操纵天律!
她脑中瞬间闪过茶引司的领用记录,那上面,韩子衡的名字孤零零地列在“冷香雪”的条目之下,是唯一的领用者。
是他!是他用此茶害了父亲,陷害了沈家!
沈撷英心口剧烈起伏,她将残页紧紧攥在掌心,转身疾步而出。
她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能看懂这盘死局,并有能力与她一同破局的人。
账房内,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急促如暴雨,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横波坐在角落,一头青丝用一根旧木簪随意挽着。
她那只剩下四指的左手在算盘上疾飞,快得几乎只剩残影,仿佛要将毕生的愤恨与不甘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
沈撷英走到她案前,账房内的嘈杂似乎都隔绝开来。
“找我,为‘冷香雪’?”算盘声戛然而止。
顾横波没有抬头,声音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沈撷英心头一凛,她果然知道。
“你知此茶?”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顾横波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只有沉淀了太久太久的怨与恨,像两颗熄灭的寒星。
“我娘,死于冷香雪。”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沈撷英心上。
“那年,京中大疫,我娘是医女,衣不解带地救人。我爹只是去送一件御寒的衣裳,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顾横波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眼中却有水光一闪而过,“就那一眼,衡情司的黑烟冲天而起,三日不散。我父以‘对疫女动情,秽乱纲常’被判诛杀,我娘悲愤之下,自绝于天律台前。”
沈撷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原来,顾家的悲剧,竟与沈家如出一辙。
“所以你留在茶引司,就是为了查清真相?”
“真相?”顾横波冷笑一声,笑意里满是苍凉,“我不信天律,也不信什么狗屁真相。我只信账本,账本上的一笔一划,一进一出,才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骗人的东西。而你的账本,”她直直地看向沈撷英,“比天还硬。”
夜色渐深,一盏孤灯下,两人相对而坐,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沈撷英将三册账本并排推到桌案中央:一本是她耗尽心血还原的真实账册,一本是为韩子衡准备的空头账册,还有一本,是破绽百出、故意做错的伪账。
她将那本沉甸甸的真册推向顾横波:“明日金殿对质,你替我呈上此本。你是茶引司老人,你的人证,比我的物证更有力。”
顾横波接过账册,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点了点头。
沈撷英又拿起那本空册:“我则会呈上这本,引韩子衡入瓮。他会急于在我这本‘错漏百出’的账上寻衅,以彰显他自己的‘清白’与‘功劳’。”
顾横波皱起眉头,她心思缜密,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凶险:“他若不上当呢?”
“他会的。”沈撷英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是洞悉人性的锐利,“因为他昨夜刚刚用过冷香雪,今日心神必乱,贪功冒进是必然。一个被情引操纵心绪的人,最容易被更大的功利所诱惑。”
最后,她指着那本伪造的账册:“至于这本,裴铮会替端王派人来抢。让他抢,让他以为拿到了我的死证,让他迫不及待地送去衡情司验烟。”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用敌人最信赖的武器,来斩断敌人的头颅。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落在庭中积雪上。
来人一身白衣,手持一柄玉扇,扇骨在月色下泛着寒霜,正是陆展眉。
“宫里刚传出的消息,”他收起扇子,神色凝重,“端王已买通御史,准备明日在金殿上弹劾你‘私通外臣,秽乱宫闱’。”他顿了顿,看向沈撷英,“证据是……你与萧澹昨夜在城外私会。”
沈撷英闻言,竟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他们倒是会选人。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陆展眉一怔:“什么?”
“萧澹,今夜根本就不在京城。”沈撷英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面用特殊木料制成的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上面用烙铁烫出了繁复的茶树纹路**。
“这是影子皇子的信物。我已让茯苓拿着它,送去北坊的密道。今夜,会有人戴着它,出现在最热闹的酒楼里。”
陆展眉恍然大悟:“你借萧澹的影子,掩护他真正的行踪?同时再造一个局?”
沈撷英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天律怕情,我就造一场假情。端王想用‘私情’扳倒我,我就让一场更大的‘情事’,在衡情司的眼皮子底下上演。我要让那黑烟,为别人而烧。”
子时已至,风雪骤然变大,呼啸着拍打窗棂。
陆展眉与顾横波都已离去,各自去部署。
偌大的房中,只剩下沈撷英一人。
她立于窗前,手中紧紧握着一小包从证物中取出的“冷香雪”茶粉。
她没有喝,而是走到案角的铜炉边,将茶粉尽数倾倒进去,用火折子点燃。
一缕奇特的烟气袅袅升起,却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漆黑如墨,而是在空中弥漫开一层诡异的紫红色。
这颜色,像是爱恨交织的血,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凝视着那抹紫红,良久,才低声自语:“天律可欺,人心难控——但账本,永远不会说谎。”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迅捷的黑影掠过屋檐,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可沈撷英的目力何等敏锐,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人翻飞的袖口处,用银线绣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字——“澹”。
是萧澹的人,还是他自己?
她闭上眼,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这一次,却没有再屈指掐入掌心。
掌心的伤痕还在,但她已不再需要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紫红色的烟烬在铜炉中悄然熄灭,正如一场即将被戳破的谎言。
沈撷英收回目光,望向桌案上静静躺着的三本账册,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