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风雪在重重宫阙间呼啸。
茶引司密档库的铁门在沈撷英身后悄然合拢,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将她与外界的喧嚣隔绝。
她缓步走向临窗的案几,将那本几乎空白的账册稳稳压在成堆的卷宗之首。
真正的账册,那本足以掀翻乾坤的薄薄册子,此刻正安然躺在顾横波住处不起眼的铜炉夹层里,等待着它石破天惊的时刻。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冷香雪”最后的残粉。
昨夜那道诡谲的紫红烟纹,仿佛还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天律森严,条文冰冷,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变数,充满了炽热的欲望与嫉恨。
她不能去赌衡情司那柱用人心炼成的香,是否会为她而燃。
她能做的,是引火烧身,但烧的是别人的身。
沈撷英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冰冷的刺痛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在心中默念:“今日,不是我死,就是局崩。”
卯时正,紫宸殿外金鼓三通,急促的鼓点穿透风雪,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对质之期已至,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面色肃穆,分列于丹陛两侧。
气氛凝重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
右使韩子衡立于百官之首,身姿挺拔,他手中那把银壶在昏暗的殿光下泛着冷光,茶筅在壶中不急不缓地搅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站在殿中的沈撷英,声音平稳却暗藏杀机:“茶引司录事沈撷英,昨日你私会外臣,交通款曲,可有话说?”
一言既出,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私通外臣,这罪名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便是叛国。
沈撷英却未曾下跪,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韩子衡所言之人与她无关。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才缓缓抬起眼眸,清亮的目光直视着韩子衡,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金殿的每一个角落:“右使大人说的是。不过,昨夜右使也去了端王府,还从王府带回了三盒御赐的‘冷香雪’,不知可否当着陛下的面,让司天监验上一验?”
满殿哗然!
韩子衡搅动茶筅的手猛然顿住,茶汤溅出几滴,落在他云纹官袍的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握着茶筅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沈撷英非但不辩解,反而将矛头直指自己,还点出了“冷香雪”!
沈撷英向前踏出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韩子衡的心跳上,语调越发冰冷锐利:“此茶非毒,却胜似剧毒。它是一种情引,能令服用者心旌摇动,情根深种。但它最奇特之处在于,当服用者动情之时,其强烈的情感会引动周围人心中潜藏的嫉恨与怨怼,最终在衡情司的天律宝镜前,凝成一道冲天黑烟。右使大人若心中无鬼,坦荡清白,又何惧当众一验?”
“荒唐!”韩子衡厉声呵斥,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妖言与否,一验便知。”沈撷英寸步不让。
就在此时,一名女子自女官队列中走出,正是顾横波。
她面容清瘦,神色沉静,那只缺了半截小指的右手托着一只乌木算盘,另一只手则捧着一本陈旧的账册。
她走到殿中,将账册高举过顶,断指在算盘上骤然拨动,珠子碰撞的声音“咔嗒、咔嗒”作响,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宛如利刃割过骨肉。
“陛下,此乃川陕茶引的真正账目。”顾横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臣查验,自去年春至今年秋,川陕春芽账目之中,茶引数目与入库数目严重倒挂,其中转运印信缺失,虚报茶引三万,以此套取官银百万两。账面上,这批茶叶皆报为河北军路途损耗。”
她顿了顿,指尖在账页上的一行字上重重划过,仿佛带着血痕:“但实际上,这三万引上等春芽,被秘密转运至边境,换回了三千匹西夏战马,如今,这些战马皆已送入西夏大将雷景行之手!”
三千匹战马!西夏雷景行!
这两个词如惊雷般在金殿炸响,百官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忘了。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通敌叛国!
御座之侧,一直安坐的端王萧岘猛地站起身,他身着蟒袍,面容阴鸷,双目如电,死死地瞪着顾横波:“放肆!区区一介女史,竟敢空口白牙,污蔑本王与河北军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属于皇族的威压,然而,不等他的威势完全散开,另一道身影摇着扇子,悠然从御史台的队列中走出。
正是陆展眉。
她一身绯色官服,眉眼含笑,手中的玉骨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扇面上两个遒劲的墨字赫然在目——“慎火”。
“王爷息怒。”陆展眉笑意盈盈,话语却如淬了冰的刀子,“御史台昨夜收到密报,称端王府新购了七名死士,藏匿于西坊的一口枯井之中。巧的是,今晨天亮之前,这七名死士已被茶引司的密探悉数起出,关于受谁指使、意欲何为的口供,俱在臣这里。”她扬了扬手中的一份卷宗,笑容更冷,“王爷急着查别人私通外臣,不如先跟御史台解释一下,这买凶杀人,意图构陷朝臣的罪名?”
端王萧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沈撷英始终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御案之前。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轻轻展开,推至御前。
那是一张手绘的草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清晰地勾勒出茶引的流转路径,从川陕的茶山,到官驿的虚报,再到边境的交易,最后,一个鲜红的箭头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河北军饷的巨大黑洞之中。
物证、人证、罪证,环环相扣,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殿外廊下,身着飞鱼服的裴铮手掌握紧了腰间那柄形如茶砖的剑鞘,目光穿过重重人影,死死地钉在沈撷英的背影上,眼神复杂难明。
韩子衡终于彻底垮了下去,他看着沈撷英,袖中的那盒冷香雪仿佛成了烙铁,烫得他指骨都在发痛。
他失魂落魄地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你……你一早就知道我用了茶?”
沈撷英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彻骨的寒凉:“右使大人,您用了茶,却算错了一件事。”她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雪,“茶引司的账,有时候,比天律更准。”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京城衡情司所在的方位,猛然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紧接着,一道浓如墨浆的黑烟冲天而起,扶摇直上,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扭曲、翻滚,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死死缠绕住衡情司那座标志性的观星塔,缠了一匝,两匝,三匝……久久不散,将半个天京都染上了不祥的墨色。
一名司天监的老吏踉跄着冲入殿中,跪倒在地,指着那道黑烟,声音颤抖地捧着手中的法炉,喃喃自语:“黑烟……是黑烟!情非一人,恨亦非一源……天律被扰,这是有人……有人以假情,乱了天律根本啊!”
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从那道黑烟,转回到了沈撷英身上。
她缓缓闭上眼睛,隔绝了所有的惊惧、骇然与审视。
这一局,她赢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金殿之外,漫天风雪之中,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玄甲身影。
那人如一尊沉默的铁塔,任凭风雪落满肩头,巍然不动。
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殿宇的墙壁,直抵人心。
风吹起他的袖口,一个用金线绣成的“澹”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他来了。
风雪骤然变得更大了,吹得殿门外的宫灯疯狂摇曳,光影明灭不定,仿佛预示着一场远比今日更加叵测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