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殿之上再度庄严开启,寒气似乎比前几日更甚,顺着门缝钻入,缠绕在每个人的官袍下摆。
端王裴昭一身玄色蟒袍,立于丹陛之下,袍角上的金线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摄人的光芒。
他身后,侍卫高高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托盘,上面堆叠着如小山般的文书,正是那三十万道河北茶引。
文书的重量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满朝文武的心头。
“沈撷英。”端王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般在寂静的金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傲慢,“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为本王侧妃,掌河北路茶政司,你,可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立于殿中的纤瘦身影上。
沈撷英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官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却如一株在风雪中挺立的翠竹,身形笔直,未曾有半分动摇。
面对这泼天的权势与诱惑,她既没有下跪谢恩,也没有后退畏缩。
她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端王,落在他身旁案几上那套精致的茶具。
她缓步上前,无视了端王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轻声说道:“王爷要我点茶,自然是我的本分。只是在点茶之前,不如先请王爷与诸位大人,共赏一盏‘九转螺纹盏’。”
此言一出,百官愈发屏息。
谁都看得出今日是端王设下的鸿门宴,要么从,要么死。
可这沈撷英,非但不接招,反而要在这生死关头,玩弄起她那套茶艺。
端王眯起了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好,本王拭目以待。”
沈撷英微微颔首,从容落座。
她取过一只建窑黑釉盏,盏底光亮如镜。
她手腕轻动,沸水注入盏中,随即拿起茶筅,指尖轻捻,手腕发力。
那茶筅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如游龙惊凤,在茶汤表面飞速搅动。
一圈,两圈……九圈,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待她收手,盏中茶汤表面,竟真的浮现出九道清晰分明、盘旋而下的螺纹,精妙绝伦,宛若天成。
“不错。”端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又化为讥讽,“茶技再好,也终究是小道,上不得台面。”
沈撷英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忽然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刺端王:“王爷可知,这螺纹错上一线,便可成为虚报战马损耗的凭证?”
满殿哗然!
端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不等任何人反应,玉指轻轻一拨,将那茶盏转了半圈,呈于御前高坐的皇帝与满朝文武眼前。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螺纹第七道,向左偏移了不过半线。此盏的纹路印模,与河北军务司呈报上来的‘战马阵亡三百匹’军报所用的茶引印模,完全一致!”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金殿内炸开!
“王爷以茶引私下交易战马,充实军备,本是为国。可您却将这批战马的开销,以战损的名义重新上报,骗取国库的抚恤与补给。一进一出,凭空套取了足以再买三千匹战马的军费。这笔钱,想必是流向了西夏,作为您暗中结盟的投名状吧!”
“放肆!”端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一介内宫女子,竟敢口出狂言,污蔑本王军机要务!来人,给本王将这妖言惑众的女子拿下!”
殿前武士闻声而动,甲胄铿锵。
沈撷英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清脆,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看着逼近的武士,手腕猛然发力,将那盏凝聚了她毕生技艺的“九转螺纹盏”狠狠摔在地上!
“啪——”
瓷片四溅,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瓷划过她白皙的颈侧,一道血痕瞬间浮现,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顺着她优美的脖颈滑落。
“茶未凉,命先凉——王爷,敢与我赌这一局吗?”她就立在那片破碎的瓷片中央,颈间的血珠宛如一滴朱砂泪,凄美而惨烈。
她的话语,是对端王最直接的挑衅。
端王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那柄嵌着茶砖的佩剑剑鞘上,眼中杀意腾腾,几乎要化为实质。
金殿之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皇城西北角,衡情司的方向,一道漆黑如墨的狼烟,笔直地冲向了铅灰色的天空!
那黑烟如此突兀,如此不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一位在司天监供职的老臣失神地望着那个方向,口中喃喃自语:“衡情司狼烟……情起于心,血落于地,这是天谴之兆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茶引司衙署外,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冲进宫门,声音嘶哑地哭喊:“不好了!死人了!茶引司的茶童小六子,倒在井边,七窍流血,已经没气了!”
那小吏手中,高高举着一样物证——半片被血浸透的茶纸。
沈撷英的目光扫过那片茶纸,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她昨日习字后随手丢弃的废纸,上面依稀可见她写下的两个字——“等雪”。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这一刻,心口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不是她动了情,而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因为对她那一点点纯粹的敬仰与亲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浸染了袖口,也仿佛染红了那张写着“等雪”的茶纸。
她终于明白了,天律无情,并非只是她的爱会杀人,别人对她的爱,同样会因她而死。
她就是个天煞孤星,一个行走的人间灾厄。
再睁眼时,她眼中的悲恸已化为一片死寂的冰海。
她直视着同样因这变故而惊疑不定的端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收买死士,伪造账册,甚至不惜动用‘冷香雪’来操控人心——可你千算万算,算不到账本是不会说谎的。”
话音未落,她从袖中取出另一本厚厚的册子,狠狠掷于御前。
“三万道茶引的真实去向,十万茶户的血汗钱,三千匹战马的下落,尽在此册!王爷若还敢赌,我沈撷英,奉陪到底!”
端王看着那本货真价实的账册,脸色铁青,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沈撷英!本王就给你三日时间!”
他猛地转身,玄色蟒袍在空中翻卷起一个凌厉的弧度,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三日之内,你若能活着走出茶引司的大门,这桩婚事,本王就当从未提过。”
他顿了顿,回头阴冷地瞥了她一眼,“但若你死于‘意外’,那便与本王毫无干系。”
说罢,他拂袖而去,再不看殿中任何人一眼。
阶下,一直沉默不语的裴铮,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撷英,眼中似有挣扎,似有不忍。
沈撷英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向殿外走去。
风雪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她踏出殿门的瞬间,一道身着玄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低沉的嗓音压过了风雪声。
“你烧了我的信,却亲手点燃了这场更大的局。”萧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与心疼。
沈撷英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他,只是飞快地将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纸包塞入他宽大的手掌中:“这是最后一包冷香雪。下次,别再来了。”
萧澹握紧了那个尚带着她体温的纸包,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黑色的袖口上,那个用银线绣着的“澹”字,已然被飘落的雪花染上了一层霜白。
他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她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怕他这个名字,会在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里,重新烧起那场足以焚城的烈火。
风雪之中,她孤身一人的背影,决绝地走向不远处的茶引司衙署。
那里,曾经是她施展抱负的天地,如今,却已变成端王为她设下的,为期三日的牢笼与坟墓。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锋之上,前路,是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