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敲打着头顶的水泥桥面,像永无止境的催眠曲。阿花蜷在最干燥的角落,那根被老黄狗啃得光溜溜的骨头就在不远处,沾着泥水,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虚幻肉香。
冷。饿。
这些感觉尖锐而真实,刺透皮毛,钻入骨髓。桥洞外城市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老黄狗在几步远的地方发出痛苦的呻吟,后腿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土腥气,浓郁得让阿花鼻子发痒。
特殊界……那暖玉般的地面,那呼吸间都让人精神焕发的浓郁灵气,那堆满玉盘的、光华流转的奇异食物……
她的肚子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咕噜声,压过了雨声。
假的。都是假的。
她把湿漉漉的鼻子更深地埋进前爪之间,试图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取暖。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翻腾。那些人匍匐在地时敬畏的眼神,她撞破额头时他们惊恐万状的呼喊,还有她跳进泥塘时他们仿佛天塌下来的绝望……
为什么那么怕她?就因为她“强”?
“强”到底是什么?
在这里,强就是老黄狗以前那样,能抢到吃的,能霸占干燥的地盘。弱就是她现在这样,挨饿,受冻,连一根沾满泥水的骨头都护不住,甚至……还会可怜兮兮地送出去。
那在特殊界呢?她那么“强”,为什么反而要当奴隶?那些“弱者”,凭什么就能高高在上?
她想不通。狗脑子被这些复杂的问题搅成了一锅粥。饥饿和寒冷蚕食着她的力气,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沉沉中,那两个世界的景象不断交错、重叠。圣奴宫的白玉阶和桥洞粗糙的水泥地,测灵碑冲天的银光和城市霓虹冷漠的晕染,灵果的清香和垃圾堆的腐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将她惊醒。
雨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天光透过雨幕,泛着一种灰败的亮色。早晨了。
老黄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地上一滩半干涸的暗红血迹和几撮黄毛。那根骨头也没了。
阿花挣扎着站起来,四肢冻得有些僵硬。她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寒意反而更深地渗了进去。胃里像揣着一块冰,又冷又空。
必须去找点吃的。
她蹒跚着走出桥洞,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顶和脊背。街道湿漉漉的,行人匆匆,撑着伞,没人留意墙角边这条瑟瑟发抖、肚皮瘪瘪的流浪狗。
垃圾桶被翻得乱七八糟,残留的食物早已被更早起的同类或者饥肠辘辘的鸟儿扫荡一空。她徒劳地嗅着几个空荡荡的快餐盒,只有油腻的残渣和番茄酱酸唧唧的味道。
饿。越来越饿。
那种饥饿感烧灼着她的胃囊,让她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高楼,车辆,行人……它们的边缘似乎变得模糊,偶尔会闪过一刹那奇怪的叠影——像是雕梁画栋的飞檐,或是缭绕着稀薄雾气的青石街道。
她甩甩头,叠影消失。
是饿出幻觉了吗?
她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向几个她平时很少去碰运气的区域,那里的餐馆更高档,垃圾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但风险也更大,总有凶恶的同行或者不耐烦的店员。
穿过一条小巷时,一股极其浓郁的、热腾腾的肉包子香气飘了过来。
阿花的眼睛瞬间亮了,口水疯狂分泌,驱动着几乎要罢工的四肢,循着香味小跑过去。
巷口一家早点铺子正忙得热火朝天,蒸笼冒着巨大的白气,刚出笼的肉包子白胖诱人。一个系着围裙的胖老板正手脚麻利地给顾客装袋。
而在铺子旁边的墙角,放着一个小泔水桶,桶沿上,赫然搭着半只被咬了一口、或许是因为馅料不太新鲜而被丢弃的肉包子!油浸透了那处的面皮,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诱惑!
阿花的心脏怦怦直跳。就是它了!
但与此同时,另一道棕黑色的身影也从巷子另一头窜出,直扑那泔水桶!是一条精瘦的杂毛狗,眼神凶狠,动作敏捷。
抢食的来了!
若在平时,阿花或许会犹豫,会衡量双方实力,但此刻,极度的饥饿和那包子的致命诱惑压倒了一切恐惧。那是她活下去的机会!
“呜——!”她喉咙里迸发出一声低吼,几乎是出于本能,后腿猛地蹬地,爆发出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速度和力量,抢先一步冲到泔水桶边,一口叼住那半只包子!
得手了!快跑!
她转身就想溜,但那杂毛狗显然也是饿极了,见状大怒,咆哮着扑上来,一口咬向她的后腿!
阿花吃痛,呜咽一声,但死死叼着包子不放。两条狗瞬间撕咬在一起,在湿漉漉的巷子里翻滚,发出凶狠的咆哮和呜咽,引得早点铺子的顾客纷纷侧目。
“滚开!死狗!”胖老板被惊动,抄起一把扫帚,骂骂咧咧地冲过来驱赶。
杂毛狗见人来了,不甘心地松开嘴,龇着牙低吼两声,敏捷地转身跑掉了。
阿花也趁机挣脱,叼着那沾了泥水和口水的半只包子,瘸着一条被咬伤的后腿,没命地朝巷子深处跑去,身后传来胖老板的咒骂声。
她一直跑到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后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后腿火辣辣地疼,肯定被咬破了。
但她顾不上疼。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追兵,才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半只来之不易的肉包子。
脏,冷,还带着别的狗的口水。但这是食物。
她低下头,准备享用这顿艰难的早餐。
然而,就在她的鼻子即将触碰到包子皮的那一瞬间——
极其突兀地,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如星海般的“感觉”猛地冲刷过她的意识!
那不是视觉、听觉或者嗅觉。是一种更直接、更本源的感知。
她“看”到了!
以她自己为中心,周围十几米范围内的一切,突然以另一种形式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冰冷的雨水滴落,不再是模糊的湿意,而是一颗颗清晰无比的、蕴含着微弱水汽能量的“点”;废弃报刊亭的木质结构,呈现出枯槁的、正在缓慢腐朽的“质感”;远处街道驶过的汽车,变成一团团快速移动的、灼热而混乱的“能量团”,散发着刺鼻的金属和燃油气息;甚至脚下的大地,也传递来一种深沉、厚重、却布满人工痕迹的“脉动”。
而她自己……她“看”到自己体内,一股微弱却异常纯净、带着淡淡银辉的“气流”正在缓缓流转,主要集中在腹部,那是……刚刚吃下去的包子提供的能量?不,不对,这气流的感觉……更像……更像在特殊界时,吃下那些灵果后身体发热的感觉!只是微弱了无数倍。
但这股微弱气流所过之处,她后腿被咬伤的地方,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在缓缓减轻!一种微弱的麻痒感取代了疼痛。
阿花彻底僵住了,保持着低头准备啃包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
她茫然地抬起头,试图用眼睛去看。视野依旧是那个灰蒙蒙的、下着雨的废弃街角。
但那种奇异的、全方位的“感知”却并未消失,如同叠加在正常视觉之上的另一层透明图层,更加精细,更加本质地揭示着世界的构成。
她甚至能“感知”到刚才逃跑的那条杂毛狗,在几十米外的一个垃圾桶边徘徊,它体内能量的躁动不安和饥饿感都模糊地传递过来。
还有更远处,那些匆匆行走的路人……他们体内大多只有微弱驳杂的能量流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但偶尔有一两个人,体内的能量会稍微强盛一些,也更凝实一点。
这感觉……似曾相识。
在特殊界,那个测灵碑冲天而起的光柱,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身上强弱不等的气息……虽然那时她懵懂懂懂,更多的是本能的感觉,而非如此清晰的“视野”,但本质似乎是一样的!
难道……那个世界带来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不是在做梦?那些吃下去的灵果灵肴,那些呼吸进去的浓郁灵气……虽然绝大部分似乎都留在了那个世界,或者消散了,但仍有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某种“根基”或者说“印记”,跟着她这具属于狗的灵魂,一起回来了?
所以,她才会饿出“幻觉”,看到两个世界的叠影。
所以,她现在才会……
阿花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奔跑或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
她尝试着,像在特殊界时下意识做的那样,去“驱动”体内那缕微弱得可怜的银色气流。
气流懒洋洋地,极其缓慢地顺着她的意念,朝着受伤的后腿流去。
所过之处,那麻痒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几分钟后,当气流耗尽,疼痛竟然真的减轻了大半!虽然伤口没有立刻愈合,但至少不再影响她走路了。
阿花呆呆地看着自己后腿上那排清晰的牙印和凝结的血痂。
真的……可以?
她再次低头,看着地上那半只冷掉的肉包子。
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用那奇异的感知去“触碰”它。
包子在她“眼中”呈现出一团松散、混杂的能量结构,面皮,肉馅,调味料,还有附着的细菌、灰尘、雨水……能量微弱而驳杂,远远比不上特殊界那些纯净磅礴的灵物,但确确实实能提供一丝丝暖意,填补她胃里的空虚。
她张开嘴,慢慢地,将包子吃了下去。
一股微弱的暖流融入腹部,那丝银色的气流似乎壮大了头发丝那么一点点。
饥饿感稍缓。
雨渐渐停了。灰白色的天光稍微亮了一些。
阿花蹲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第一次不是用狗的眼睛,而是用这种新获得的、残破的“至尊感知”,打量着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冰冷,粗糙,能量贫瘠而混乱。这就是她生活的现实。
而那个特殊界……能量充沛,规则诡异。
一个是残酷却直接的真实饥饿。
一个是荒诞却充满……力量的幻境。
她抬起一只前爪,看着爪子上沾着的黑泥。意念微动,那缕细弱的银色气流缓缓流窜到爪尖。
她能感觉到,如果她愿意,可以轻易地用这点气流抓裂旁边报刊亭那腐朽的木板。
强……
这个词再次浮现在她简单的意识里。
在这里,强,意味着能抢到这半只脏兮兮的肉包子,意味着能活下去。
在特殊界,强,意味着被供奉,也意味着……失去自由?
她想起那些戴着项圈的强者,想起他们恭顺的眼神。想起她自己无论如何折腾,都被奉为圭臬的绝望。
为什么?
那个世界的“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不挨饿,不受冻而已。
如果……如果那种“强”能让她在这里更容易地找到食物,更容易地活下去……哪怕只有带回来的一点点……
阿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包子油渍和雨水的混合味道。
她慢慢地站起来,受伤的后腿还有些不适,但已无大碍。
那奇异的感知视野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维持了片刻后,随着她情绪的剧烈波动和那缕气流的耗尽,悄然消散了。世界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模糊的、依靠鼻子和耳朵的认知方式。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看了一眼早点铺子的方向,那里依旧人声鼎沸,包子的香气飘过来,却不再能让她像刚才那样不顾一切。
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几个更大的垃圾箱,或许能找到更多吃的。
只是这一次,她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会停下,闭上眼睛,努力地去回忆、去捕捉那种奇异的感知状态,去感受腹部那若有似无的、微弱的暖流。
雨后的空气清冷,城市苏醒的噪音包围着她。
阿花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翕动着,嗅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
那些关于两个世界的疑问,像散不开的迷雾,盘旋在她小小的狗脑袋里。
但此刻,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想法盖过了一切。
得再找点吃的。越多越好。
也许……吃得多一点,那种“感觉”就能更清晰一点。
她加快了脚步,尾巴无意识地、微微地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