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一夜之间变了天。
原本只是码头喧嚣的北方重镇,此刻却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城里城外都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一队队官兵,举着大司农郭守敬的令旗,在城中各处关口盘查。
他们不像是在抓捕逃犯,没有那种凶神恶煞的杀气,反而更像是在寻找什么稀世珍宝,对过往的行人盘问得异常仔细,尤其是那些懂些文墨、会些手艺的匠人。
客栈的二楼窗边,赵火儿看着楼下一队官兵走过,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一丝焦躁。
“这阵仗也太大了,全城都快被翻过来了。你那张破纸,真有这么大能耐?”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窗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能耐不在纸,在纸上的东西。”
他收回视线,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郭守敬这样的人,毕生所求不过‘格物’二字。我给他的,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理’。他若不疯,那才是怪事。”
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将水搅浑,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虚无缥缈的“格物高人”身上。
而他,则可以趁机脱身。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当‘王二狗子’夫妇吧?”赵火儿撇了撇嘴,这几天扮演温顺小媳妇,快把她骨子里的野性给憋坏了。
“王二狗子该退场了。”
李不凡放下茶杯,站起身。
“时机到了。”
赵火儿一愣,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见李不凡从包袱里取出一套衣物。
那是一身洗得有些年头的青色道袍,料子是普通的粗布,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股皂角的清香。
他脱下身上那件满是尘土的粗布短打,换上道袍。当那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时,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王二狗子是一块混在泥地里的石头,不起眼,甚至有些鄙俗。
那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青石。
清冷,孤高,带着一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随手从包袱里抽出一根半旧的木簪,将散落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动作简单,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赵火儿看得有些发怔。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他可以是在杭州城运筹帷幄的李算,可以是运河上忍辱负重的王二狗子,也可以是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方外之人。
他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李不凡没有理会她的失神,只是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钱袋。
“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我消息。”
“你要一个人去?”赵火儿回过神,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行,太危险了。那个郭守敬正在满世界找你,你这么撞上去,不是自投罗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不凡的声音很淡,“他要找的是画出图纸的‘高人’,而不是一个前来探讨水利机关之术的游方道士。”
他顿了顿,看着赵火儿眼中的担忧,又补了一句。
“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而出。
赵火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捏紧了手里的钱袋,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她知道,这个男人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
通惠河工地,因为新图纸的出现,一扫之前的颓靡。
数万劳工在新的指令下,干劲十足。
虽然依旧辛苦,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的法子,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决堤口,那道优美的弧线已经初具雏形。
郭守敬的临时工坊就设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台上,能俯瞰整个工地。
此刻,这位大元的大司农,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弧形坝的问题解决了,可新的难题又摆在了眼前。
水闸。
通惠河水位落差极大,需要建造多处水闸来调节水位,以利船行。
可这个时代的水闸,升降全靠人力绞盘,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每过一艘船,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与通惠河“通达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想了无数个法子,却始终跳不出“人力”这个圈子。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快步走了进来。
“大司农,外面有个游方道士求见。”
郭守敬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见!没看我正烦着吗?哪来的野道士,也敢来消遣老夫!”
“可他说……”护卫有些迟疑,“他说,想与您探讨一番‘水利机关之术’。”
“水利机关?”
郭守敬的脚步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这几个字,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此刻最敏感的神经。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念头飞转。
难道……是那个人?
可他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反而扮成一个道士?
“让他进来。”郭守敬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虑,沉声说道。
片刻后,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清瘦身影,走进了工坊。
郭守敬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了来人身上。
很年轻,看着不过三十许。面容清癯,神色淡然,那双眼睛,深得像是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贫道云游至此,听闻大司农以格物之学,兴天下之利,心向往之,特来拜会。”李不凡微微稽首,声音平淡无波。
郭守敬没有让他坐,只是盯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要与老夫探讨水利机关之术?”
“不敢说探讨,”李不凡不卑不亢,“只是偶有所得,想向大司农请教一二。”
“哦?”郭守敬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一个方外之人,也懂营造之法?老夫倒是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考较和轻视。
李不凡却毫不在意,他环视了一圈工坊里那些精巧的模型和图纸,缓缓开口。
“《考工记》有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贫道以为,万物运转,皆有其‘道’。水有水道,机关亦有其道。道士所求,便是这天地万物之道。”
他没有直接说水闸,反而扯到了《考工记》和道家理论上。
郭守敬眼中的轻视,稍稍收敛了一些。
能随口引出《考工记》的,至少不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说得好听。”郭守敬冷哼一声,“那老夫问你,如今这通惠河,水闸升降,耗时费力,你有何解法?”
他将难题直接抛了出来。
李不凡却摇了摇头。
“大司农,解法是末,道理是本。贫道想先请教一个问题。”
“讲。”
“大司农以为,这水闸升降,所用为何力?”
郭守敬一愣,觉得这问题有些可笑,“自然是人力,辅以畜力。”
“然也。”李不凡点了点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以人力、畜力,去对抗水力。就如那决堤口的坝体,以蛮力去顶撞洪流,事倍而功半。为何……我们不能换个思路?”
郭守敬的呼吸,猛地一滞。
换个思路?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固有思维禁锢的脑海。
尤其是那句“以蛮力去顶撞洪流”,不正是对他之前屡次失败的最好总结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道士,眼神彻底变了。
李不凡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抛出了一个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所有工程学常识的概念。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力既然能冲垮堤坝,为何不能为我所用,令其升降闸门?”
“以人力制水,是为下策。”
“贫道所思,乃是……”
他微微一顿,抬起眼,古井般的眸子直视着郭守敬,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四个字。
“以水,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