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壁上冰凉的湿意渗入指缝,却压不住心底那阵突兀的、滚烫的兵荒马乱。陆燃猛地别开脸,将剩下半杯滋味古怪的凉茶重重搁在旁边的课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沈清远被周予拉着说话,笑声张扬地穿透嘈杂,像根细针,扎得陆燃耳膜不舒服。他转身,一言不发地挤出喧闹的摊位,朝人少的教学楼后面走去。
需要冷空气。需要安静。需要离那个噪音源远一点。
教学楼主楼后墙根下,果然清静。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荫,隔绝了大部分喧嚣。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闭上眼,试图把沈清远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和指尖残留的触碰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脚步声。
很轻,带着点犹豫,停在不远处。
陆燃警觉地睁眼。
不是沈清远。
是那个叫林甜安的女生。她抱着一摞似乎是宣传用的彩纸,站在那里,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手指紧张地绞着纸张边缘,眼神躲闪,却又有种奇怪的决心。
“陆……陆燃同学。”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几乎被风吹散。
陆燃蹙眉,他对这个几乎没说过话的女生唯一的印象,就是简一咋咋呼呼提起的“女仆装”和那天她红着脸用书拍简一的后脑勺。
他没应声,只是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林甜安被他看得更加局促,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猛地从那摞彩纸最下面抽出一个浅蓝色的、叠得方正正的信封,双手递过来,指尖都在发颤。
“这个……请,请你……”她声音抖得厉害,脸颊迅速漫上红晕,眼睛却死死盯着地面,不敢看他,“……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简一……可以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陆燃愣住了。给他的?给简一的?
他低头,看着那个浅蓝色的信封。封口处甚至细心地贴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星星贴纸。少女心事几乎要透过纸张溢出来。
他瞬间明白了。也更加莫名其妙。
“为什么找我?”他问,声音是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干涩。他和简一并不熟,和这个女生更是毫无交集。
林甜安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带上了哭腔,窘迫得快要缩起来:“我……我不敢直接给她……她身边总是好多人……周予,林煜,还有沈清远……你,你刚来,好像……好像只和你说话少一点……”
逻辑混乱,理由牵强,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可怜。
陆燃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副怯懦又勇敢的模样,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他讨厌这种麻烦,讨厌这种黏糊糊的情感纠葛,更讨厌被当成传递这种事情的桥梁。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
但就在他开口前的一秒,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情绪毒蛇般窜上心头——一种近乎恶意的、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情绪从何而来,或许是沈清远带来的心烦意乱无处发泄,或许是眼前这怯懦的爱慕刺痛了他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带着对方体温和颤抖的信封。触手微凉,边角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林甜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恐慌,她飞快地说了声“谢谢”,几乎是用逃的速度转身跑开了,背影仓惶。
陆燃捏着那封信,站在原地,像个握着一块烫手山芋的傻瓜。浅蓝色的信封在他苍白的指间显得格外刺眼。
“哟,收情书了?”
戏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刚喝过凉茶的一丝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探究。
陆燃脊背一僵,没有回头。
沈清远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绕到他面前,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信封上,眉毛挑得老高,嘴角弯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可以啊,‘初恋’,这才几天?行情不错。”他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陆燃脸上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哪个小姑娘这么有眼光?嗯?让我猜猜……”
他说着,竟然伸手就要来拿那封信。
陆燃猛地将手背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抬起眼,冷冷地看向沈清远,眼底是未褪尽的烦躁和一层薄冰似的防御:“不关你事。”
沈清远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嬉笑淡去几分,眼神沉了下来。他盯着陆燃,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逼仄,树荫下的光线变得暧昧不清。
“怎么不关我事?”他声音压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谁给的?”
他的逼近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凉茶的清苦气息,几乎将陆燃笼罩。陆燃甚至能看清他T恤领口下锁骨的线条和额角那道浅浅的结痂。
那股莫名的、想要破坏什么的恶意再次涌上来,甚至更汹涌。
陆燃迎着他的目光,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他慢慢将背后的手伸出来,指尖捏着那封浅蓝色的信,在沈清远眼前晃了晃。
“想知道?”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眼底却一片寒潭,“是给简一的。”
他满意地看到沈清远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锐利。
“林甜安给的。”陆燃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她让我转交。你说……”他微微歪头,像是在探讨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是该现在拿去给简一,还是……”
他拖长声音,目光掠过沈清远绷紧的下颌线,感受到对方骤然变冷的视线,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还是直接扔了?”他轻声问,仿佛真的在征求意见,指尖却开始用力,那精心叠好的信封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漂亮的银色星星贴纸扭曲起来。
“反正,”陆燃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暗色,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戳心,“她那样的人,就算递到了,简一也不会在意吧。”
就像他一样。他的喜恶,他的抗拒,他的狼狈,在这个人眼里,或许也只是可供戏谑调笑的有趣素材。
沈清远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他腕骨生疼,阻止了他进一步揉碎那封信的动作。
陆燃吃痛,抬起眼,撞进沈清远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别的什么,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吞没。
“你他妈……”沈清远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懂什么?”
树影在两人之间晃动,光斑破碎。
手腕被攥住的地方滚烫,隔着皮肤,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脉搏,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痛觉神经和某种更深的地方。
那封被捏得变形的信,硌在两人紧贴的皮肤之间,像一个沉默的、可笑的证据。
远处文化节的喧闹被无限拉远,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狭小的树荫,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和交织的、激烈冲突的视线。
谁都没有再说话。
沈清远的手指像铁钳,没有丝毫松动。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陆燃,像是要从他冰冷戒备的脸上,挖出什么藏得极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