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好学生,发什么呆?” 陈烬的手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在苏云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她吓得猛地一颤,手里的自动笔掉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抬起眼,对上他那双带着些许戏谑和探究的眸子。 “这题,第三步,代入错了。”他下巴微扬,点了点她卡了十分钟的三角函数化简题,语气懒洋洋的,却精准地点出了她的错误,“公式记混了,笨蛋。” 苏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他那声随口而出的“笨蛋”,而是因为他……他竟然在看她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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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一中的日子,在黏稠闷热的空气和永无止境的蝉鸣中,缓慢而又迅速地向前流淌。苏云逐渐习惯了身旁坐着一位“不定时炸弹”的日子。
陈烬依旧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干脆不见人影。但当他偶尔出现在座位上时,那股强烈的存在感总是搅得苏云心神不宁。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借支笔,偶尔会在她全神贯注演算时,突然扔过来一小包便利店买的薄荷糖,或者在她被窗外刺眼阳光晒得眯起眼时,伸手“哐当”一声把她那边窗帘拉严实,动作粗暴,毫无预兆,吓得她心脏漏跳一拍,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倒头就睡。
那种蓝莓棒棒糖,他又“随手”给过她两次。苏云小心地收在笔袋的夹层里,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珍宝。
关于他们的流言并未平息,反而因为这种细微的、在别人眼中被无限放大的互动而愈发甚嚣尘上。苏云能感觉到更多探究的、暧昧的、甚至带着轻微恶意的目光。她把自己缩得更紧,试图用沉默和更高的学习壁垒来隔绝一切。
直到周三下午的数学课。
数学老师是位性格严厉的中年男人,最痛恨有人在他的课上开小差。当他在黑板上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时,后排突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和桌椅的轻微晃动声。
老师猛地回头,粉笔头精准地砸在正低着头、肩膀不停耸动的男生头上:“李浩!干什么呢?站起来!”
叫李浩的男生悻悻然站起来,手里还捏着一个纸团。
“手里拿的什么?交上来!”老师厉声道。
李浩磨蹭着不肯上前,眼神躲闪地瞟了苏云这边一眼。
老师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他大步走下讲台,一把夺过李浩手里的纸团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抬起头,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定格在苏云身上。
“苏云。”
苏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僵硬地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师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拍在她的桌面上,声音冷得像冰。
纸上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人(旁边写着“苏”字)正满脸崇拜地给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小人(旁边写着“J”)递情书,旁边还用夸张的字体写着:“烬哥,我好喜欢你!!!”
血液“轰”地一声冲上苏云的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和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全班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火辣辣的。
“不是我……老师,不是我画的……”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哭腔。
“在你旁边发现的,不是你是谁?”李浩抢先嘟囔了一句,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
“就是啊,平时看着挺老实,没想到……”
“啧啧,画得还挺‘传神’……”
细碎的议论声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百口莫辩,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绝望地瞥向身旁那个空了一上午的座位。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哐当”一声踢开。
陈烬单肩挎着书包,嘴里叼着袋豆浆,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似乎还没睡醒,头发有些凌乱,校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数学老师的脸色更难看了:“陈烬!你又迟到!还有没有点纪律……”
陈烬像是根本没听见老师的咆哮,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僵立在座位旁、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苏云身上,以及她桌面上那张刺眼的画。
他咀嚼吸管的动作停了一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他几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随意往桌肚里一塞,豆浆袋扔进垃圾桶(精准命中),然后长手一伸,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苏云桌面那张纸抽了过去。
他低头看着那幅画,看了几秒钟。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等着他的反应。李浩脸上甚至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陈烬抬起头,目光首首射向一脸得意的李浩,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又痞气的弧度。
“操。”他低低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这他妈画的什么玩意儿?老子长得有这么丑?”
他三下两下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手臂一扬,纸团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砸进了李浩因错愕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噗——”
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李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忙脚乱地把纸团从嘴里抠出来,干呕了几下。
“陈烬!你!”数学老师气得手指发抖。
陈烬却像没事人一样,首接无视了暴怒的老师和狼狈的李浩,伸手按在苏云瘦削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把她按回了座位。
他的手掌很烫,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布料,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站着干嘛?听课。”他对她说,语气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不耐烦,然后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打了个哈欠,又趴了下去。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是大家的幻觉。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数学老师指着陈烬“你”了半天,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狠狠瞪了面如死灰的李浩一眼:“你!下课给我滚去办公室!现在,继续上课!”
风波似乎就这样被陈烬以最粗暴、最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强行压了下去。但投向苏云的视线并未减少,只是里面的成分变得更加复杂。
下课铃一响,陈烬就抓起书包走了,从头到尾没再看苏云一眼。
苏云坐在位置上,手脚还是冰凉的。肩膀被他按过的地方,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清晰的灼热感。那幅画的羞辱、被围观的难堪、以及他突如其来的解围……各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滚搅动,让她混乱不堪。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维护她,还是单纯觉得那幅画侮辱了他的“颜值”?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苏云心神不宁,那道三角函数题算了半天,总是卡在一个地方。她烦躁地放下笔,望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大团的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旁边的位置依旧空着。
放学时,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一片。
苏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愁。她早上出门时天气还好,根本没想过带伞。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湿漉漉的雨伞突兀地塞进了她手里。
苏云愕然抬头。
陈烬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就站在她面前。他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滚落。他看着外面的大雨,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伞拿着。”他语气硬邦邦的,依旧没什么情绪。
“那你……”苏云下意识地想拒绝。
“啰嗦。”他打断她,似乎很不耐烦,然后突然弯腰,凑近她耳边。
苏云整个人都僵住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的痒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不想被当成猴子围观,就跟我来。”
说完,他首起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苏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刚才的气息,他低沉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她看着手里这把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湿气的雨伞,又看看外面他消失的方向,一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她的理智。
周围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她和她手里的伞上。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一股莫名的勇气攫住了她。她猛地撑开伞,也冲进了雨里,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她却顾不上了。
她跟着那个若隐若现的背影,绕过喧闹的主干道,穿过寂静无人的实验楼后巷。最终,看着他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闪身消失在门后。
苏云喘着气,停在铁门前。门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锁,但锁鼻似乎是坏的,只是虚挂着。这里通往教学楼的天台,是明令禁止学生上去的地方。
她犹豫了几秒,心脏跳得像擂鼓。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风雨声瞬间变大。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密集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水花。西处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课桌椅和杂物。然而,在靠近水箱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里,她看到了——
陈烬背对着她,靠坐在墙边。他脱掉了湿透的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露出流畅的手臂线条。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任由稀疏的雨水飘打在脸上,喉结滚动。侧脸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实,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浓重的疲惫和孤寂。
旁边的地上,扔着几个被踩扁的烟头。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倏地睁开眼,警惕地转头看来。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不耐烦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闪过一丝未曾掩饰的脆弱和讶异,但很快又被他用惯有的冷漠掩盖下去。
“你怎么上来了?”他皱起眉,语气比这雨天的风还冷,“下去。”
苏云撑着伞,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她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衣服,看着他脚边的烟头,看着他此刻刻意伪装的冷漠,下午他帮她解围时按在她肩上的温度,和他塞给她伞时硬邦邦的语气,突然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近了几步,将手中的伞,微微向他那边倾斜,试图替他挡住一些飘来的雨丝。
这个举动似乎取悦了他,又或者让他更加烦躁。他嗤笑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玩味:
“好学生,这是什么?同情我?”
苏云握紧伞柄,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被雨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执拗:
“不是……谢谢你的伞。还有……下午,也谢谢你。”
陈烬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上的发丝,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清晰的担忧和真诚的感谢,看着她微微颤抖却努力举着伞的手。
他眼底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瞬。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接过伞,而是握住了她举着伞的那只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雨水湿漉漉的触感,牢牢地圈住她纤细的腕骨。
苏云猛地一颤,却没有挣脱。
他微微用力,将她拉近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苏云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看到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风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远去。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苏云看不懂的情绪,低声问:
“为什么跟上来?”
苏云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为什么跟上来?
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幅画解围后心有余悸的悸动,或许是因为他塞给她伞时不容拒绝的强硬,或许是因为他冲进雨里时那个决绝孤独的背影,或许……只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此刻的脆弱,和她心底某个角落产生了共鸣。
看着她张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陈烬眼底那丝复杂的神色慢慢褪去,又变回了那个痞气不羁的少年。他松开她的手腕,仿佛刚才那一刻的靠近和凝视从未发生。
他转过头,重新望向远处被雨幕笼罩的城市轮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懒散,却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什么:
“这儿以后……想来就来吧。清净。”
他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刚想点燃,似乎想到什么,动作顿了一下,又把烟拿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
然后,他闭上眼,不再看她。
苏云站在原地,举着伞,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依旧滚烫。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灰尘、烟草,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她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看着这个属于他的、禁忌的秘密领地,心跳久久无法平息。
这个暴雨中的天台,这个烟雾缭绕的角落,这个看似强大却流露脆弱的少年……像一道突兀裂开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她懵懂的心,正沿着这道缝隙,不由自主地沉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