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老城区边缘的风带着废墟特有的尘土和腐朽气息,灌入林野骤然停止呼吸的胸腔。
嗡鸣。剧痛。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褪去,世界被彻底抽成真空。他的瞳孔里,只倒映着杂货铺卷帘门上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标记,以及标记之下,那张模糊的、哭泣女人的脸,和她手腕上那根刺眼的、编织手法独特的手绳。
江逾白的母亲。 死在火里的女人。 她的照片,被剪下来,贴在这里。 被画上了那个……他早已无比熟悉的、代表痛苦和追逐的标记。
一个冰冷、疯狂、却又能解释一切的念头,如同雪崩般摧毁了他所有的认知。
那些标记…… 从来就不是为了标记他林野。
它们是路标。是墓碑。是指向一段血腥过往的、冰冷而偏执的坐标。
而他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误入了这片由他人痛苦构筑的雷区,成了一个被迫的、痛苦的见证者。
“只听你的声音。”
那句低语再次回荡,却不再是暧昧的威胁,而变成了一句沉重、绝望、指向自身的……诅咒。
林野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磕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险些摔倒。
就在他踉跄着稳住身体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如同冰锥般,猝不及防地钉在了他的后背上。
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血液冻结。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暮色更深了。街灯尚未亮起,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就在那栋焦黑废楼的阴影边缘,一个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
校服熨帖,身姿挺拔,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只看得到清晰冷冽的下颌线条。
江逾白。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像一尊从废墟阴影里生长出来的沉默雕像。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只有那道目光,穿透昏暗的距离,冰冷、沉重、带着一种几乎要将林野灵魂都看穿的洞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死寂的疲惫。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了。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生疼。
四目相对。
隔着一条狭窄的、满是碎石瓦砾的街道。隔着弥漫的尘土和暮色。隔着几天来所有的恐惧、愤怒、困惑和刚刚那石破天惊的顿悟。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林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指控,都堵在喉咙口,被那道冰冷的视线冻成了坚冰。
他看到江逾白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从他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杂货铺的卷帘门上。
落在了那个巨大的黑色标记,和标记下哭泣的女人照片上。
江逾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凝固的平静。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野脸上。
依旧沉默。
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咆哮都更震耳欲聋。它承认了一切。也否定了一切。
林野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只缠着厚厚绷带、依旧剧痛的右手,指向身后的卷帘门,声音嘶哑破碎得像是被砂轮磨过:“……那……那是……”
江逾白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那只包扎粗糙的手上。目光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微微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冷白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地摩挲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一颗糖纸。
或者……一段虚幻的、燃烧的过去。
然后,他放下了手。
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林野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听到了一段无声的、由标记、火灾、泪水和一个少年十年无法愈合的伤口构成的残酷故事。
那些无处不在的标记,不是恐吓,是痛苦的拓印,是迷失方向的坐标,是一个聋了世界的人,试图在自己崩坏的寂静版图上,一次次定位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定位那个永远消失的身影。
而自己……
林野猛地想起最初的最初,他凑到江逾白耳边,拆开奶糖包装,那刺耳的噪音……
是不是就在那一刻,他无意间,用那种尖锐的、特定的声响,穿透了江逾白绝对寂静的世界,像一把错误的钥匙,却阴差阳错地撬动了某扇尘封的门?
所以才是……“只听你的声音”?
不是因为特殊。 而是因为……只有他制造出的那种噪音,恰好对上了那段被火焰和死亡编码的频率?成了唯一能穿透那十年寂静障壁的、错误的回响?
所以他成了唯一的听众。 也成了这段疯狂痛苦唯一的……共鸣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怜悯(或许还有恐惧),如同混合的冰流,冲垮了林野的思维。
他看着阴影里的江逾白。那个成绩优异、容貌出众、却被所有人怜悯着“可惜了”的聋哑校草。
一个活在无声地狱里,可能从未真正走出来过的……纵火案幸存者。
那些标记,那些糖,那些无处不在的窥视和掌控……不是一个变态的游戏。
是一个幸存者破碎的精神图景,对外界徒劳而痛苦的映射和……求救?
林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右手隐隐作痛,颅内的嗡鸣似乎也感知到了这巨大的真相冲击,暂时蛰伏起来。
就在这时,江逾白忽然动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耳朵朝向那栋焦黑的废楼。尽管他听不见,但那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倾听的姿态。
仿佛那栋死寂的、被烧空的楼里,正传出了什么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动静。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那种死水般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种极其隐晦的、近乎痛苦的专注,染上了他的眉眼。
他在“听”什么?
林野的寒毛瞬间倒竖起来。他顺着江逾白的“视线”望向那栋黑黢黢的楼。
窗户空洞,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只有风声穿过破洞时发出的、低低的呜咽。
但在那呜咽声中,林野仿佛也……感觉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种极其低频的、几乎不存在震动的……嗡鸣。
不是来自他的颅内。
而是来自那栋楼。
来自那片被火舌舔舐过的、焦黑的废墟深处。
与他颅内的嗡鸣,产生了某种诡异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共振。
江逾白猛地转回头,目光再次钉在林野脸上。
那目光里,之前的死寂和疲惫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急迫感取代。
他抬起手,这一次,动作清晰而明确——朝着那栋焦黑的废楼,指了一下。
然后,他的手指转向林野。
再指回废楼。
反复两次。
一个沉默的、却不容置疑的指令。
过去。
去那里。
现在。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去那栋楼?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直到现在还在散发着不祥嗡鸣的废墟?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摇头。
恐惧再次攫紧了他。
江逾白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那里面刚刚流露出的一丝属于“人”的情绪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偏执所覆盖。
他朝着林野,迈出了第一步。
靴底踩过地面的碎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像踩在了林野的心脏上。
压力如同实质,扑面而来。
林野又后退了一步,脊背几乎要撞上杂货铺冰冷的卷帘门。
退无可退。
江逾白继续逼近。步幅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无可阻挡的压迫感。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将林野完全笼罩。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林野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他看到江逾白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距离。
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再次轻易地捏碎什么。
林野的呼吸彻底乱了。额角渗出冷汗。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无论是体力,还是那无处不在的、能引发他痛苦共振的频率。
就在江逾白即将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的瞬间——
林野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近乎放弃的、颤抖的声音,嘶哑地挤出了三个字。
“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