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出口，像抽走了林野全部的骨头。他靠着冰冷粗糙的卷帘门，几乎要滑坐下去。

江逾白逼近的脚步停住了。

那沉沉的、冰冷的压迫感稍减，但并未消失。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目光依旧钉在林野脸上，里面翻涌着某种林野无法完全理解的、焦灼而黑暗的东西。

林野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看了一眼那栋在暮色中如同巨兽残骸的焦黑楼房，窗户黑洞洞地张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那里面散发出的、与他颅内嗡鸣隐隐共振的低频震动，让他头皮发麻。

但他没有选择。

他艰难地直起身，避开江逾白的视线，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那栋楼挪去。脚步虚浮，踩在碎石瓦砾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在这片死寂里显得异常清晰。

江逾白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没有声音，像一个沉默的牧羊人，驱赶着唯一的羔羊走向早已注定的祭坛。

越靠近那栋楼，空气里的焦糊味就越发浓重，混着灰尘和霉菌的气息，钻进鼻腔，令人作呕。那低频的嗡鸣似乎也更清晰了一些，不再仅仅是感觉，而是变成一种几乎能震动鼓膜的、实实在在的物理存在，从楼体深处散发出来。

林野的手心渗出冷汗，缠着绷带的右手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向那扇被烧得变形、半敞着的单元门入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停在了门口，犹豫着，不敢踏入那片浓稠的阴影。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冰凉。有力。不容抗拒。

林野浑身一颤，几乎要跳开。

那只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一个无声的指令。

进去。

林野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焦糊味的空气，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光线从身后传来，勾勒出江逾白沉默跟进的身影。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那股嗡鸣声在这里变得更加具体，仿佛渗透在每一粒灰尘里，敲打着他的牙齿。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勉强能看到这是一个门厅，满地狼藉，散落着烧黑的家具残骸和碎玻璃。墙壁被熏得漆黑，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狰狞的砖石结构。

江逾白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无声，却目标明确地走向通往楼上的楼梯。

那楼梯是木质的，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焦黑扭曲，看上去随时会坍塌。

林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但江逾白没有丝毫犹豫，踏了上去。烧焦的木头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呻吟，但他走得很稳，仿佛早已熟悉这条危险的路径。

林野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看起来尤其脆弱的地方，手指下意识地想扶住旁边的墙壁，却在碰到那冰冷黏腻的焦黑表面时猛地缩回。

每上一层，黑暗就更浓重一分，那低频的嗡鸣也越发响亮、清晰，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空气里的焦糊味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江逾白在三楼的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这扇门比其他住户的更显破败，被火烧得只剩一个扭曲的框架和几块摇摇欲坠的焦黑木板。嗡鸣声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清晰地从门内传来，如同某种巨大机械的心脏在搏动。

江逾白侧身，让开通路，目光看向林野，示意他进去。

林野看着那片更深邃、更黑暗的入口，喉咙发干，胃里翻腾。他几乎能想象出门后是怎样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但他没有退路。

他攥紧那只没受伤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房间内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只有极远处另一扇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被浓烟过滤后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空间的轮廓。

这里曾经应该是一个客厅。现在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灰烬和扭曲的金属框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焦糊、化学制品和某种……甜腻气味的怪异味道。

而那低频的嗡鸣，就在这里震耳欲聋地回荡着，压迫着他的耳膜，与他颅内的噪音疯狂共振，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

他痛苦地捂住一只耳朵，艰难地适应着黑暗，目光扫视着这片废墟。

然后，他的视线凝固了。

在房间最内侧的墙角。

那里相对“干净”一些，灰烬似乎被人清扫过，露出烧得龟裂的水泥地面。

而在地面中央，被人用白色的、似乎是粉笔或者石灰，画了一个巨大的、极其规整的——

圆圈。中间一个点。

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标记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无数倍，像一个某种邪恶仪式的法阵。

而在那个巨大的标记中心，堆放着一些东西。

几本被烧得卷边发黑的笔记本。 一个融化变形的塑料相框，里面嵌着的照片焦糊难辨。 几件烧得只剩残片的儿童玩具。 还有……

一大堆。密密麻麻。堆叠得如同一个小小坟丘的……

奶糖。

各种包装的奶糖。很多也被火燎过，融化的糖浆黏连在一起，凝固成怪异扭曲的形状，散发着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焦糊气的怪味。

嗡鸣声，似乎正是从这堆诡异的“祭品”中心散发出来的。

林野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这里……这里是……

江逾白从他身后无声地走近，停在那巨大的白色标记边缘。他低头看着那堆东西，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抬起手，指向那堆奶糖的中心。

林野顺着他的指引，忍着恶心和眩晕，仔细看去。

在那堆黏连的糖块和灰烬中，似乎半埋着一个小型的、黑色的、方块状的……

电子设备。

像是某种改装过的、老旧的频率发生器或者共振器。几根电线从里面引出，连接着旁边一个早已断电的、烧黑的插座底座。

它正在极其轻微地震动着。

那笼罩整个房间、震得人头皮发麻的低频嗡鸣，正是从这个小小的黑色方块里发出的。

林野瞬间明白了。

那些标记。它们不仅仅是路标。

它们还是……接收器？或者……共鸣点？

江逾白在整个城市布下这些带有特定频率的标记，然后在这个一切开始的源头，放置了这个持续发出相同频率的装置。

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靠近标记，就会引发痛苦。 所以回到家，绝对的寂静反而会引爆更剧烈的发作——因为失去了环境噪音的掩盖，这个源头的频率被更清晰地接收了！

这是一个覆盖全城的、无声的、只为折磨一个人而存在的……痛苦频率网！

而他自己，就是因为最初那阴差阳错的噪音，成了这张网唯一能被激活的……钥匙。

林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和冰冷。他看着江逾白，看着这个站在废墟和巨大标记中央、制造了这一切的疯子。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巨大的嗡鸣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到底……想让我明白什么？”

江逾白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种东西。

不是疯狂。不是愤怒。

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

痛苦。

巨大的、无声的、被十年时光和一场大火彻底凝固的痛苦。

他抬起手，没有指向那堆糖，也没有指向那个发生器。

而是指向了这个房间的另一个方向。

指向了墙壁。

那面被烧得最严重、几乎只剩下焦黑骨架的墙壁。

林野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艰难地移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

在焦黑的、残破的墙壁上，依稀残留着一些深色的、喷溅状的……痕迹。

早已干涸发黑，几乎与焦炭融为一体。

但在那些痕迹的边缘，墙壁的凹陷处……

似乎塞着一点什么小小的、白色的东西。

像是一颗……

牙齿。

人类的牙齿。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再狠狠砸回脚底。

嗡鸣声。甜腻味。焦糊气。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那面墙。那些喷溅的痕迹。和那点塞在焦黑裂缝里的、刺眼的白色。

一个被官方定义为“意外”的火灾现场。

一个“不幸身亡”的女人。

一个“重伤幸存”的少年。

和一颗……嵌在墙缝里的牙齿。

冰冷的战栗，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从脊椎一路扎进大脑深处。

他猛地转向江逾白，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到极限。

江逾白依旧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盛满了十年都无法倾泻、无法言说的、地狱般的痛苦和绝望。

他微微张开了嘴。

对着林野。

露出了一个极其缓慢的、扭曲的、无声的——

口型。

那不是一个字。

是一个重复的、简单的动作。

像是上下牙齿，在轻轻地、持续地……

叩击。

嗒。 嗒。 嗒。

和他那晚在门后听到的，一模一样。

林野眼前一黑，巨大的信息量和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沿着冰冷的、满是灰烬的墙壁，滑坐下去。

嗡鸣声重新涌回，变得更加巨大，吞噬了一切。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江逾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面墙，抬起手，用指节，极其轻微地、一下下地，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嗒。 嗒。 嗒。

无声地。

重复着那场大火里，或许曾经被彻底掩盖掉的……

最后的叩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