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握着那颗蓝莓棒棒糖,站在原地,直到陈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挪动脚步。
糖纸在她手心被捏得窸窣作响,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跳。她低头看着那颗蓝色的糖果,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以后谁再烦你,报我的名字。”
这句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这意味着什么?是她从此可以被划入他的领地,得到他的庇护?还是只是一句随口而出、转眼即忘的戏言?
苏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因为这句话,悄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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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后天台“共伞”之后,苏云的高中生活似乎真的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李浩那几个人。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公然找茬,甚至偶尔在走廊遇见,眼神都会有些闪烁地避开。那些关于她和陈烬的流言蜚语并没有消失,但似乎转换了某种基调,从原先的嘲讽和鄙夷,多了几分猜测和……忌惮?
“喂,苏云,陈烬他……真的说了那种话?”同桌按捺不住好奇,课间小声问她,眼神里带着探究。
苏云握笔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过多谈论这件事,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惊扰那份得来不易的、却又岌岌可危的平静。
她依旧胆小,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但好像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前被故意撞掉书本,她只会默默蹲下去捡,现在偶尔会有不认识的男生抢先一步帮她拾起,还会尴尬地笑笑:“烬哥……呃,不好意思啊。”
“烬哥”。
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某种无形的通行证。虽然陈烬本人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上课大多时间在睡觉,但他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苏云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与那些明目张胆的恶意隔离开来。
她并没有真的去“报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宣言。
然而,这种“特殊待遇”并没有让苏云完全安心,反而让她陷入一种新的惶惑。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同学?同桌?还是……其他?
她想起天台那个雨天,他握住她手腕的温度,他靠近时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闭眼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疲惫。这些画面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拼凑出一个她越来越看不懂的陈烬。
他好像……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
物理课小组实验,老师随机分组,鬼使神差地,她和陈烬分到了一组。当老师念出分组名单时,全班再次响起那种心照不宣的起哄声。苏云的头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陈烬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踢开椅子,拎着书包坐到她旁边的实验台前。
“做什么?”他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苏云小声地把实验要求说了一遍。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就单手支着下巴,看着苏云手忙脚乱地连接电路,调试仪器,记录数据。他自己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苏云紧张得手心冒汗,好几次差点把接线弄错。他在旁边看着,让她压力倍增。
就在她又一次尝试失败,急得鼻尖冒汗时,他终于看不下去,啧了一声,伸出手:“笨死了,给我。”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接过她手里的导线和元件,三下五除二就接好了复杂的电路。指示灯亮起的那一刻,他挑眉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好学生,就会死读书?”
苏云脸颊发烫,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确实做得又快又好。
实验数据需要一个人记录,一个人操作。他自然而然地拿过了操作杆,把记录本推到她面前:“记。”
整个实验过程,他专注地看着仪器,偶尔报出一个数据,言简意赅。苏云赶紧低头记录。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在流淌。
直到实验结束,老师走过来查看成果,对他们这组的高效率和准确度表示了惊讶,尤其还特意看了陈烬一眼。
陈烬只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下课铃响,他立刻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合作”从未发生。
苏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记录本上他那龙飞凤舞、勉强能辨认的数字,心里那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好像总是在她以为稍微靠近他一点的时候,又迅速退回到遥远的、陌生的距离。
下午放学,苏云在书包夹层里摸索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
她放在那里的生活费不见了。那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慌慌张张地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仔细翻找,每一个夹层都不放过,却依旧没有找到。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找什么?”旁边响起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陈烬还没走,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机,似乎被她这边的动静打扰,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来。
“没,没什么……”苏云下意识地想隐瞒,声音却带上了哭腔。她急忙低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陈烬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收起手机,首起身:“丢了多少钱?”
苏云惊讶地抬起头,眼圈果然红了。她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三……三百块。”那是她接下来两个星期的饭钱。
陈烬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教室。
苏云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更加失落和难过。她默默地把东西一件件收回书包,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也许,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意她这点小事。
她收拾好东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教学楼,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更加凄惶。
就在她走到校门口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烬斜倚在门口的墙上,嘴里叼着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看到苏云出来,他掐灭烟头,首起身走过来。
没等苏云反应过来,他抓起她的手腕,将一卷东西塞进她手里。
苏云愣住,低头一看,手心赫然是三张崭新的一百元纸币。
“拿着。”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以后小心点。”
“这……这不行!”苏云像被烫到一样,急忙想塞还给他,“我不能要你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陈烬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容拒绝,“啰嗦什么?”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苏云挣扎着,脸涨得通红:“我会还你的!我一定还你!”
陈烬看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松开了手,嗤笑一声:“随你。”
说完,他双手插进裤袋,转身融入夜色,很快就消失不见。
苏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三百块钱,纸币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为什么总是这样,给予之后又迅速离开,不给她任何追问或感谢的机会?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霸道意味的“好”,让她不知所措,却又无法抗拒地,一点点沉溺。
她抬起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夜空中有零星的几颗星星闪烁。
那个名叫陈烬的少年,就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她看不透他运行的轨迹,却本能地被他的光芒吸引,哪怕知道靠近可能会被灼伤。
她想,她大概……是彻底完了。
苏云握着那三张崭新的百元纸币,站在校门口,夜风卷着凉意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那纸币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
为什么?
这个问题反复在她脑海里盘旋。他明明看起来那么不耐烦,语气总是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凶,可为什么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用最粗暴的方式递给她一丝温暖?
这份温暖烫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她最终没有追上去把钱还给他。他那句“随你”听起来像是根本不在意,她知道,如果她执意现在追上去,只会让他更不耐烦。
她把钱小心地折好,放进书包最内侧的袋子里,拉好拉链,仿佛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天,苏云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来到教室。她几乎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陈烬塞钱给她的画面,和他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她走到座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陈烬还没来。
她放下书包,犹豫了一下,从笔袋的夹层里掏出那两颗他之前给的蓝莓棒棒糖,放在他的桌肚里——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笨拙的“回报”。
上课铃响前最后一刻,陈烬才晃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随手把书包塞进桌肚,似乎碰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苏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假装专心致志地预习课文,眼角的余光却紧紧跟着他。
他看到那两颗糖了。他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侧过头,目光落在苏云强装镇定的侧脸上。
苏云感觉到他的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极低,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调侃。然后,他撕开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块塞进嘴里,腮边鼓起一个小包。另一颗,他随手扔回了她的桌面上。
“太甜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趴下准备睡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苏云看着滚到自己手边的那颗蓝色糖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失落,又有点莫名的甜。他接受了一颗,退回了一颗。这算……什么?
课间,她鼓起勇气,想跟他提还钱的事。她写了一张小纸条,斟酌着用词:“钱我会尽快还你的。谢谢。” 趁他醒着发呆的时候,飞快地推到他桌上。
陈烬垂眼扫了一下纸条,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拿起笔,在下面潦草地划了几个字,又把纸条推了回来。
苏云拿过来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张扬的字:
“嗯。”
再无其他。
他好像真的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苏云捏着纸条,心里五味杂陈。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微妙而胶着的状态中缓慢流逝。南城的盛夏进入了最炎热的阶段,知了没完没了地嘶鸣,阳光白得刺眼。
苏云和陈烬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稳定期。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不见人影,但偶尔会在她遇到难题眉头紧锁时,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用最简略的方式点出关键;会在体育课后,“顺手”把一瓶冰水扔在她桌上,尽管语气还是那么差:“喂,好学生,别中暑了给我添麻烦”;会在值日时,虽然满脸不情愿,却还是会拎起最重的垃圾桶下去倒。
而苏云,开始习惯性地为他多带一份早餐——有时候是饭团,有时候是包子,默默放在他桌肚里。他有时会吃,有时原封不动。她也会在他趴在桌上睡着,电风扇的风恰好吹不到他时,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这边的风扇向他偏一点点。
他们之间依旧话很少,交流大多靠眼神、动作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流言从未停止,但苏云发现自己好像渐渐不那么在意了。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无法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她发现他打篮球时特别喜欢跳投,进球后会下意识地撩一下额前的头发;发现他其实英语发音很好听,只是懒得读课文;发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眉间会皱起一个很浅的“川”字。
她就像一只小心翼翼囤积粮食的仓鼠,把这些关于他的细碎片段偷偷藏进心里的角落,每一个都能让她回味很久。
直到那天下午。
放学后,苏云被英语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了一会儿听写试卷,回教室取遗忘的东西时,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教学楼里变得很安静,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陈烬!
“你到底想怎么样?钱我不是已经还了吗?”陈烬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是她从未听过的冰冷。
“还了?那点利息够干什么的?”另一个陌生的、流里流气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恶意,“小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滚利,现在可不止这个数了。要么,现在拿钱出来,要么……”
后面的话音低下去了,带着威胁的意味。
苏云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偷偷从门缝望进去。
教室里站着几个穿着花衬衫、不像学生的青年,为首的那个正用手指戳着陈烬的胸口。陈烬背对着门口,但她能看到他紧绷的脊背和攥紧的拳头。
“我没钱。”陈烬的声音冷得像冰。
“没钱?哼,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在南中上学会没钱?”那混混头子冷笑一声,“还是说,想让我们找你那个小女朋友‘谈谈’?就那个经常跟你一块的、胆小的乖学生?”
苏云的脸色瞬间煞白,手脚冰凉。
陈烬的身影猛地僵住。
下一秒,他骤然出手!动作快得苏云几乎没看清!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个为首的混混竟然被他一拳狠狠砸在腹部,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撞翻了一张课桌!
“你他妈敢动她一下试试!”
陈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暴戾的、令人胆寒的狠厉。他猛地转过身,侧脸线条紧绷如刀削,眼神阴鸷得可怕,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苏云吓得捂住嘴,连连后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烬,凶狠,暴戾,周身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
里面的冲突似乎升级了,推搡声、咒骂声不断传来。
苏云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攫住了她。她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或者去找老师,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陈烬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声,似乎挨了一下。
不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猛地冲了上来。苏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掏出手机,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用力敲了敲教室的门板,然后故意提高音量,假装打电话:
“喂?王老师!您到哪儿了?对,就在我们教室!有几个外面的人来找陈烬麻烦!您快点!”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教室里的动静瞬间停止了。
那几个混混似乎有些慌了,低声咒骂了几句。
“操!算你走运!小子,钱准备好,下次没这么便宜!”撂下几句狠话,脚步声杂乱地朝门口而来。
苏云吓得赶紧躲到走廊拐角的柱子后面。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快步离开。
苏云等他们走远了,才腿软地从柱子后面出来,心有余悸。她犹豫着,慢慢挪回教室门口。
教室里一片狼藉,倒了几张课桌椅。陈烬独自站在废墟中央,背对着她,微微喘着气。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苏云看到他的手背上有一片明显的擦伤红肿。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陈烬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回过头。当他看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担忧的苏云时,他眼底的暴戾和阴鸷瞬间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复杂的错愕和狼狈。
“你怎么还没走?”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
苏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他嘴角也有一小块淤青,看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看着他此刻试图掩饰的狼狈,下午他塞钱给她时的画面,天台他握住她手腕的温度,所有关于他的片段汹涌而来。
恐惧、疑惑、担心、还有那抑制不住的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烬……你,你没事吧?”
陈烬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仿佛有无数情绪在翻涌,却又被他死死压下。
过了许久,他才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沉而紧绷: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云轻轻点了点头。
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掠过窗棂,落在少年紧绷的侧脸和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一个试图隐藏,一个试图靠近。
那些隐秘的、沉重的、或许不堪重负的真相,仿佛终于要在这个盛夏的傍晚,撕开一道口子。
苏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她和他之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也终于到了即将被捅破的边缘。
她只是还不知道,捅破之后,看到的会是光,还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