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黏稠的沥青,包裹着下沉的意识。
嗡鸣声是第一个回归的感觉,不再是外部压迫的噪音,而是从他颅骨内部震颤而出,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规律性,像坏掉的钟摆。
然后才是痛。右手被镇纸砸伤的地方传来钝痛,太阳穴因为嗡鸣而抽痛,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焦黑墙壁,也被硌得生疼。
林野猛地吸了一口气,焦糊和甜腻混合的怪异气味呛进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撕扯般疼痛。
他睁开眼。
昏暗。模糊。只有远处窗口透进来的、微弱的、死灰色的天光,勾勒出废墟狰狞的轮廓。
他还在那里。
在三楼这个散发着不祥嗡鸣的、发生过惨剧的房间里。
而江逾白,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面朝那面印着深色喷溅痕迹和嵌着可疑白色硬物的焦黑墙壁。
他微微低着头,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沉默而孤绝。那只曾经捏碎别人手腕、也曾在他卷子上写下提示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灰烬。
嗡鸣声从墙角那个简陋的频率发生器里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填充着这片死寂的空间,与林野颅内的共振相互撕扯,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闭环。
林野靠着墙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标记、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一条冰冷而清晰的河流,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
那场火灾,不是意外。
至少,在江逾白的认知里,不是。
那些遍布城市的标记,不是为了折磨他林野,而是江逾白为自己绘制的一份痛苦地图,一次次重返现场的精神坐标。那些糖,不是嘲弄,或许是……祭品?或者某种试图掩盖血腥味的、徒劳的甜蜜伪装?
而他自己,阴差阳错地,用那种撕扯糖纸的尖锐噪音,撞开了这扇地狱之门,成了这段无声血案唯一的、被迫的听众和见证者。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嗡鸣中微弱地漂浮,“……告诉我……”
江逾白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然后缓缓抬起,指向那面墙。
指向那些深色的喷溅痕迹。
指向那点嵌在裂缝里的、刺眼的白色。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的手势变了。不再是简单的指向,而是开始艰难地、笨拙地比划起来。
不是在打标准的手语。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破碎的、夹杂着强烈情绪的动作。
手指猛地戳向自己的耳朵,然后狠狠挥开,代表“听不见”。 双手做出火焰升腾、吞噬的动作,脸上掠过清晰的痛苦。 手指用力点向太阳穴,然后猛地张开,代表“爆炸”、“碎裂”。 最后,他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力到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在抑制某种快要冲破喉咙的尖叫或呕吐的欲望。
一套混乱、痛苦、却又能清晰传递出核心信息的——无声的证词。
他听见了。 他看见了。 他记得。
一切。
林野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无法跳动。他看着江逾白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些绝望的手势,之前所有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毛骨悚然的悲凉所覆盖。
这个活在绝对寂静里的人,却被迫“听”懂了一场最残酷的爆炸和死亡。
这个被所有人怜悯的“聋子”,却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证人。
而那些标记……那些无处不在的标记……
林野的目光再次落回墙角那个散发着嗡鸣的频率发生器。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
那些标记,不仅仅是为了让他痛苦。
它们是一个陷阱。
一个为真正的凶手准备的、无声的警报器。
江逾白无法诉说,但他固执地相信,那个制造了这场“意外”的人,一定会回到这座城市,一定会看到这些标记,一定会被这些只属于凶案现场的频率所触动——
从而,自己暴露出来。
而他林野,不过是这个残酷陷阱里,意外被卷入的、用来测试频率敏感度的……那只金丝雀。
“你……”林野的声音干涩发颤,“你在等……ta回来?”
江逾白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滚着十年都未曾熄灭的黑色火焰,一种近乎偏执的、与绝望共生的疯狂。
他看着林野,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嗡鸣声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更加尖锐。
就在这时——
嗡——
墙角那个频率发生器发出的嗡鸣声,音调陡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频率似乎瞬间拔高了一点点,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急促!
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江逾白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发生器,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凌厉而危险!
林野的心脏也猛地一缩!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发生器依旧在震动,但那嗡鸣声的确不同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
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硬底鞋跟敲击楼下空旷地面发出的声音,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在这片被嗡鸣笼罩的死寂废墟里,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像是幻觉。
但江逾白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全身的、对这片空间每一丝震动都无比敏锐的感知!
林野也听到了!他的听力因为之前的折磨而过度敏感,那声音像一根针,直接刺入他的神经!
有人!
楼下有人来了!
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
江逾白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猛地抬手,不是朝向门口,而是直接挥向墙角那堆奶糖和发生器!
哗啦——
黏连在一起的糖块和被烧黑的遗物被他粗暴地扫开,露出下面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他单膝跪地,手指飞快地扒开一层灰烬,露出了下面——
一个隐藏得极好的、伪装成焦黑砖块的——微型摄像头镜头!
红光微弱地一闪即逝!
他在监控这里! 他一直都在监控这里!
而几乎在他露出镜头的下一秒——
嗡——
频率发生器的嗡鸣声又猛地一变!音调再次拔高,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疯狂,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林野痛苦地捂住耳朵,感觉颅内的共振瞬间加剧,眼前一阵发黑!
楼下的脚步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频率变化而停顿了一下。
随即——
哒。哒。哒。
脚步声再次响起!不再是谨慎的试探,而是变得急促、明确、带着一种被惊动后的果断,正快速沿着楼梯向上而来!
越来越近!
江逾白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种死寂的平静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狼性的、冰冷的锐利和一种……扭曲的、大仇即将得报般的狂热期待。
他看也没看林野,整个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了那扇破败的、通往楼梯口的房门方向。身体微微压低,做出了一个预备扑击的姿态。
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像一头蛰伏了十年、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猛兽。
林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褪去。恐惧和巨大的惊骇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来了。 那个凶手。 那个让江逾白标记了整个城市、等待了十年的人。
就在楼下。 正一步步走上来。
脚步声已经到了二楼到三楼的楼梯转角!
沉重。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脏跳动的间隙上。
林野的呼吸彻底屏住。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空门框。
江逾白站在门内一侧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蓄势待发的死神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眼中那簇疯狂燃烧的火焰,显示着这是一个活的、即将爆发的复仇之魂。
嗡鸣声尖锐到了极致。
脚步声踏上了三楼的水泥平台。
停顿了一瞬。
似乎是在最后确认。
然后——
一道被拉长的、模糊的影子,率先投进了房门内的地面上。
紧接着,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男士皮鞋,踏入了门框。
鞋尖沾着一点从楼下带来的、新鲜的灰烬。
林野的瞳孔放大到了极致。
江逾白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就要从阴影中扑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皮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了门内阴影里的极度危险,脚步猛地顿住!
同时,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绝对权威的男性嗓音,骤然炸响了这片被嗡鸣充斥的死寂!
“谁在里面?!”
这个声音……
林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他听过!
就在几天前!在……
江逾白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脸上那复仇的狂热和期待瞬间凝固,然后像脆弱的玻璃一样,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掺杂着一丝茫然和崩溃的——
绝望。
他看着门口那个即将完全现身的身影,像是看到了某种比火灾、比死亡、比十年寂静更加恐怖的——
真相。
嗡鸣声还在疯狂尖啸。
但那复仇的陷阱,已在瞬间彻底崩塌。
碎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