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喧嚣散尽后的校园，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有种突兀的安静。课照常上，试卷照常发，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平稳地滑向期末的深渊。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清远不再踩著上课铃晃进教室，也不再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用笔帽偷偷戳陆燃的手臂。他的座位时常空着，即使人在，也多半是趴着睡觉，后脑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那场树荫下近乎撕破脸的冲突后，他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彻底切断了之前所有死皮赖脸的纠缠。
周予第N次试图回头搭话，只得到沈清远一个懒洋洋抬起的眼皮，和一句没什么温度的“困，别吵”。周予讪讪地转回去，对林煜做口型：沈哥吃错药了？
林煜推推眼镜，没说话，目光在后方两个仿佛隔着楚河汉界的座位间微妙地转了一圈。
陆燃挺直背脊，盯著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重重的痕迹。旁边的空位像一块不断扩散的冰冷区域，散发着无形的低气压，让他无法忽略，甚至……难以集中精神。
午休时，简一抱着饭盒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沈清远空着的座位上：“欸，陆燃，一起吃饭呗？沈清远那家伙又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她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陆燃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饭盒往旁边挪了挪。
简一撇撇嘴，自顾自打开饭盒，叽叽喳喳地说着年级里的八卦，试图活跃气氛。说到一半，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对了，你们发现没？小甜甜这两天也没来上学。”
陆燃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好像请病假了。”简一叹了口气，用筷子戳着米饭，“估计是鼓足勇气送了信，又后悔了，怕得不行吧……唉，暗恋真是……”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拒绝的恐慌，无声地在空气里弥漫开。
陆燃嚼着嘴里的食物，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他想起那天林甜安颤抖的手指和仓惶逃跑的背影，想起沈清远攥着他手腕时滚烫的体温和那句砸在地上的“你懂什么”，心口那点被指尖用力按压过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放学铃响，陆燃收拾好书包，第一个走出教室。他刻意放慢脚步，磨蹭到车棚最里面才推车出来。
刚骑出校门拐过弯，就看到前方巷口，沈清远单肩挎着包，靠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车窗降下一半，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精致套装、气质冷淡的中年女人。沈清远微微弯着腰，正和车里的人说话，侧脸线条绷着，看不出情绪。
那女人陆燃有点印象，开学典礼上作为优秀家长代表发过言，是沈清远的母亲。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见沈清远已经直起身，似乎结束了谈话。车窗缓缓升起，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
沈清远站在原地没动，低着头，踢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寂。
陆燃捏紧车把，脚下迟疑的瞬间，沈清远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他的。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沈清远的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到底。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恼怒，也没有任何熟悉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就那样看着陆燃，看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像是看到什么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他面无表情地、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转过身，朝着与陆燃回家相反的方向，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了。
连一个停顿，一丝涟漪都没有。
陆燃僵在原地，握着车把的指节泛出青白色。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初夏的暖意，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那个眼神。
比任何恶劣的玩笑、愤怒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
他猛地蹬起自行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乎是逃离般冲了出去。风灌进耳朵，呼呼作响，却盖不住心底某个角落冰层碎裂的清脆声音。
有什么东西，好像真的被他搞砸了。
彻底地，无可挽回地。
而他甚至不知道原因。
第二天物理小测，陆燃对着最后一道大题，走了很久的神。笔尖在“摩擦系数”的符号旁停顿，洇开一小团墨迹。
他鬼使神差地，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下了一个凌厉的“S”。写完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用笔狠狠划掉，几乎戳破纸背。
下课交卷，他起身时动作太急，桌肚里那本黑色笔记本掉了出来，摊开在地上。
最新的一页，除了前几天的“神经病”和“脑子被雷劈了”，下面是大片的空白。
再也没有新的罪状。
周予帮他捡起来，无意间瞥见，顺口嘟囔：“咦？陆燃你不记仇啦？沈哥最近好像没惹你嘛……”
陆燃一把夺过笔记本，塞进书包最底层，动作快得近乎粗鲁。
周予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挠挠头。
放学时，天色又阴沉下来，闷雷在云层里滚动。
陆燃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密的雨丝，没有动。空气潮湿黏腻，裹挟着土腥气。
很多人没带伞，挤在门口抱怨着。
“靠！又下雨！” “这鬼天气……” “谁带伞了？蹭一蹭！”
周予和简一挤在一起，试图用一本杂志挡雨。林煜脱下校服外套，撑在周予头顶，被他咋咋呼呼地嫌弃太小。
一片混乱嘈杂中，陆燃看见沈清远从楼梯上下来，单肩挎着包，手里晃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径直走向门口，对周围的喧闹和求助声充耳不闻。
有人大着胆子喊：“沈哥！伞那么大，捎一段呗？”
沈清远脚步没停，甚至没侧头，只懒洋洋地丢下一句：“不顺路。”
他推开玻璃门，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像一朵突兀的云，瞬间隔绝了雨水，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和目光。他迈步走入雨幕，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陆燃看着那朵黑色的云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慢慢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雷声轰隆作响，由远及近。
这一次，没有人会翻窗而入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缓慢地、一下下地收缩着，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痛。
恐惧并没有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声的恐慌。
关于失去。
关于那个他甚至不曾真正拥有过、却早已习惯其存在的……炙热又讨厌的温度。
雨越下越大。
世界一片模糊。
他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孤岛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