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往回了几个秋。
城墙雉堞处,其月在那处。望天边落日,黄昏余晖映照。
“你尾随我一路。”身后有一人,脸上脏兮兮,身上衣破烂,恶臭的异味弥漫。露在外间的手臂、腿肚,长疮流脓。污浊杂乱的发丝,挡住上半张脸。直到那人开口,方才知晓是女子。
“助我。”
素不相识,从无往来。
“凭甚?”其月问。
“你许我跟随你一路。”女子答。言简意赅,用其月的话,回了其月的问。
女子没有名字,无家无归处。饿饥,偷抢蒙骗;冷寒,独自抵抗。
甚么都做过,甚么都尝过,还是不好过。
为填饱肚子,卖身为奴。
新主子是遥远而来的行商,买下她回去。
在外留下好声名。
温文如玉,噀玉喷珠,言之有物。
以为撞大运。
进去住处,关上门。换副面孔,褪下伪装。
环抱双肩,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痕沁着血珠,唯有脸完好。付银钱买下她,原是看中这张脸。
其月回身。“你失却清白。”奔走的逃奴,反抗主子。躲躲藏藏,在街巷游荡。
“错的是这个世道,错的不是我。”女子仰头。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心下便认定此女不一般。
这世上的好物什很少,不只要发现,还要抢,眼疾手快地夺。
“甚么好世道,要平民拿清白换取生存。”若无用处,岂会同她多言。结局她一定会助她。
“助你?你可知我要付出多少代价。”身无长物,身份卑微。打伤主子,出逃罪奴。
“你对我的兴致有多少,你看中我甚么,我能做到甚么地步。这些就是我的筹码。”相形见绌,这是事实。但,绝对不能在此刻表现出一丝退缩却步之意。
“说到底,还是一无所有。”其月总能一针见血地戳破。
“正因我一无所有,我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孤注一掷,早已无处容身。身前女子,貌不惊人,却与寻常人不一样。
与她交谈,无活人气息。
穿着打扮,与一般农家女无异。
拂晓到黄昏,日出至日落。不饮一滴水,不进一粒米。
其月指腹在城墙壁上划过。“砖缝中是泥,是不能缺的好泥。”
只是瞥了一眼,稀松平常。
“在你眼中,我算不得好泥,配不上抵御外敌的城墙。我是烂泥,污糟生厌。扶烂泥上墙,事多又难,自找麻烦。”自轻自贱,落不到好下场。
“同为女子,我只是没得选。我没有机会,更无法成为不能或缺。”生来如此,蝼蚁之身,贱如草芥。被轻视,被忽略,被买卖,被毒打。
不反抗的结局,她已看到。如同前头的姊妹,一卷草席裹了,随处丢弃,野狗啃食。
“同为女子,你拥有择选。”病痛复发,女子无力支撑,扑摔在地。
见人情冷暖,见世间百态,见天地众生。
女子从来不是求。
软弱得来的不是怜悯,眼泪只会换来嘲笑奚落。躬身匍匐,最终被人脚踩践踏。
眼前人非寻常人,自是不能以常人之法相待。或许这次,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
高看她的不屈,高看她的不甘,高看她的不服,高看她的不从。
“给你个身份,很简单。”其月往前走。“但我为何要给,收下的人为何是你。”毫无用处的人,连自己的命都要护不住了。
世间人千千万,可怜人万千千。
“因为我,就是曾经的你。”最先惑人注目停留的,便是这双眼睛。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此般眼神不该出现在活人的瞳孔中。
女子不过寻常,山间野草,随处可见,随处可栖,随处可弃。
尾随一路,是她让着,许她跟着。
不分盛世乱世,女子生来艰难。
若不尝试,若不变改,若无孤勇,她的结局早已注定。黄泉路上,多少姊妹在等着。她,就是姊妹的曾经。而她,不要一样的人生落幕。
上天垂怜,给她机会,死命也要抓住。
其月脚步不作停留,走过的瞬间,女子伤痛发作,无力闭上眼。
幼子圆乎乎、软绵绵的小嫩手,摇着晃着敦妃的衣角。
眼尾绽开笑意,敦妃睁开眼眸。轻柔又仔细着,环抱幼子在前。
幼子笑,纯净无杂质,暖意入胸怀。
敦妃跟着笑。复杂的人,欢喜纯粹。
宫人默立在旁,静心凝神,听令而动。
敦妃无所出,幼子非亲子。生母位卑低小,不容于世。为幼子锦绣前程,甘愿自缢。
身亡前后,敦妃始终在场。
原来不止穷苦之地会死人,琳琅满目之所死的人更多。人微言轻,无论身在何处,只会摔得更惨更烈,血溅得很远很艳。
博惹贵人一笑。
宫殿幽且深,血肉作泥,白骨化砖,五脏成石,铺成长道。
“唯一可取的脸,都被你毁去。”清洗干净后,女子的脸露了出来。一道长疤,如蜈蚣之足,从左眼睑蜿蜒曲折至右脸颊。“你可真会给我造繁难。”
锋利之石尖,皮肉绽开,没有药,任血流,淌干滴尽。孤身在街巷躲藏,来去的人不少,这张脸是祸害。主子报官捉拿,她信不得旁人。
“悔之晚矣。”女子微勾唇,痛比笑来得更快。这副身子被糟践,想养好,要付出很多金银,很多时日。
“可有读书识字?”多余一问。
女子摇头。“家中无闲钱,曾在私塾窗外蹲身,偷学过一阵子。”
“有此心,便是难得。”其月在齐梁城多日,此女子是唯一敢上前之人。她说的是助,而不是求,她将己身摆在与其月同等的位置。
“我给你一日,好好思虑琢磨。我非良善,无慈悲心。你想要得到,就先做好失去的准备。”丑话说在先,其月给她选择。
原本半舒展的手掌,五指弯曲握拢,女子低头,手背的旧疤,手心的烫痕,无一处不是如此,一副残败零落的躯壳。
“你身上的伤疤,留不得。”了断过去,脱胎换骨,忍常人所不能忍。“割皮剜骨,剔伤除疤。旁的不消说,单这去除的痛苦,或许中途煎熬不住,命可就没了。”
女子抬起头,直视其月。“我的运,才刚开始。我的命,终于掌握在自己手中。”
“后悔这两个字,无用且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