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司的铜壶滴漏一声轻响,水珠撞在铜盘上,像敲一记冷鼓。
丑正三刻,距离升堂开审只剩最后两刻钟。
密库里漆黑如墨,林绡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
补印,可能救自己,也可能毁掉“林氏”二字;
不补,今日堂上必死无疑。
现实里不过五次呼吸,他的思绪已翻山越海,像一卷被急风掀动的旧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回封面。
只要将那枚朱砂残印补全,天启三年原契便可与鱼鳞册完全吻合,户籍无懈可击;
冒籍之诬不攻自破,他仍是清白寒门,府试案首、神算少年,前途似锦。
且母亲不用再咳着血被流放,兄长也不必再扛枷戴锁;
一家人可回县学旧屋,继续那盏昏黄油灯下的温粥与药香。
待印章归位,卷宗完整,杜学政之死、贡院之火的真正缺口将被撕开一道缝;
他可以借按察使的刀,斩向柳氏、严氏、赵氏三姓同盟,还科场一个公道。
净一曾言:三令齐聚,可开墨门。
补印或是最后一把钥匙,能让他窥见“墨门”背后的更大棋局——
或许,那正是他穿越以来所有谜题的源头。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残印若补,朱砂虽真,印泥却是新调;
纸页虽旧,纹理却是新接。
一旦行家细验,仍可辨出“补缀痕”,届时“伪造官印”之罪坐实,死得更快。
且杜仵作那句“补全之后,你仍是林家子?”像毒针扎进耳膜。
若印章补全,却揭出母亲早年“卖身契”为真,
则他林绡反成“贱籍之后”,终身不得科考,反噬更狠。
柳氏、赵氏既得风声,必会在补印前毁卷;
他若当众呈契,幕后之人或索性引火焚库,
届时证据、证人、连同他一起化为灰烬。
我尚不知净一的“墨门”究竟是救赎还是陷阱?
补印若意味着可能踏入另一张更深网罗,
将再无退路,连“回去”两个字都会失去意义。
黑暗里,时间被拉长成潮水,一浪一浪拍击他的少年记忆。
他想起现代工位上,凌晨三点,屏幕蓝光刺得眼睛发酸;
想起穿来之时母亲第一次咳血,却用袖子掩住,不让他看见;
想起兄长林衡肩头的血痕,仍笑着说“扛得动”;
想起铁佛寺刀疤僧那句“你只算对错,不算得失”。
又想起穿越那夜,铜钱在掌心嗡鸣,像替他心脏跳动。
所有的画面交叠成一枚巨大的印章,
一半鲜红,一半空白,
鲜红的是家人,空白的是未知。
他忽然明白:
补与不补,其实都是赌。
赌的是幕后之人敢不敢把真相撕到底,
赌的是自己敢不敢把命运押到底。
五次呼吸后,现实回到指尖。
林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怀中取出随身的小瓷盒——
那是老莫替他藏下的朱砂,混以陈年印泥,色泽最旧。
他咬破中指,血珠滴在朱砂上,暗红与鲜红交融,像旧伤叠新伤。
残印对准缺口,轻轻按下——
“噗”一声轻响,纸纤维与印泥咬合,
那个残缺的“林”字最后一笔被血线补全,
仿佛一条断裂多年的血脉,终于接到心脏。
印章归位,天启三年原契完整无缺。
林绡把卷宗重新叠好,贴胸收妥,像贴着自己的肋骨。
他抬头看向漆黑的天井,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无论结果如何,我仍是林家子;
只是从今天起,我亦是我自己命运的刻印人。”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一瞬,密库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铁锁,不是巡丁,而是布鞋底踏水的“扑哧”声。
那声音停在门前,久久未动,像在等待他完成最后一步。
林绡屏息,指尖血珠沿袖口滴落,落在地上,溅成细小的红莲。
门缝下,缓缓伸进一张折得极窄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一个字: “火”
墨迹未干,带着松脂的味道。
林绡弯腰拾起纸条,指尖的血与纸上的墨交融,
那一刻,他听见远处升堂鼓轰然响起——
卯正已到,而火,或许在堂上,或许在他手中,
或许在他还未看见的另一张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