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丝丝入扣
“孟公子,按朝廷律例与办案章程,官府既已接手,现场需由仵作勘验,固定证据。公子与两位姑娘暂且移步前院,容我等公干。” 他手一挥,便欲上前。
孟露桥上前一步,向马千里一抱拳,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马捕头,朝廷法度,孟某自然知晓,亦不敢有违。只是此案非同小可,凶手手段诡谲莫测,且现场遗留线索,指向可能涉及边关安危之异动。” 他刻意加重了“边关安危”四字,目光直视马千里,“有些痕迹,譬如气味、浮尘、极其细微的印记,稍纵即逝,恐待仵作按部就班勘验完毕,已然消散无踪。可否允我等一同入内?孟某愿以昔日金陵共事之情谊担保,绝不干扰仵作行事,更不会触碰关键证物。我等只从江湖经验角度提供观察,或能补官府视角之不足。” 他言辞恳切,点出案件的特殊性与时间的紧迫性。
马千里浓眉紧锁,虎目在孟露桥沉静而坚定的脸上审视片刻。他想起当年金陵那桩震惊朝野的“绸缎庄案”,若非眼前这位孟公子于重重迷雾中抽丝剥茧,从一片笛膜找出关键线索,案子险些成为悬案。那份洞察力与不拘一格的思路,确非常人可比。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铁尺,权衡着程序与效率、规矩与结果。终于,他缓缓点头,沉声道:“当年你仅凭半片笛膜就识破了凶手的身份,这本事我至今还记得。好!念及此案确有蹊跷,也念及孟公子昔日之功与今日担保!但丑话说在前头,入内之后,一切以仵作勘验为主!尔等只可静观,不得妄动!若有违逆,休怪马某按律行事!”
“马捕头放心,规矩我懂。” 孟露桥郑重应诺,侧身让开。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股混合着血腥与诡异甜香的气息再次汹涌而出,比先前时更为浓烈刺鼻。马千里面色更加凝重。老仵作经验老道,屏住呼吸,戴着特制的鱼鳔手套,面色肃穆地正蹲在房内仔细查验尸体。
“死者女,年约双十,体貌特征与报称之西域舞姬苏小红吻合……” 老仵作声音沉稳,戴着粗布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死者颈部,一边检查一边清晰口述,“左侧颈项处有一道锐器切割伤,长约三寸,深达气管,创缘平整光滑,无犹豫伤,符合单刃薄刀一次性形成的特征。创口周围组织有生活反应,血迹呈暗紫红色,边缘部分干涸结痂,应为生前伤。”旁边的文书一边听着,一边用小楷狼毫飞快地作着记录。
他转动死者头部,让伤口更清晰地暴露出来:“切口由左下至右上倾斜,深度一致,力度集中,推测凶手为右利手,动作干脆利落。除颈部致命伤外,体表未见其他明显抵抗伤或约束伤。瞳孔极度散大,对光反射消失,面部肌肉扭曲痉挛,呈极度惊骇恐怖状……”
“尸斑主要沉积于腰背、臀股等低下部位,呈暗紫红色,指压褪色尚可,提示死亡时间约在两个时辰前…… 尸僵已发展至全身,下颌、颈项、上肢、下肢关节僵硬明显…… 结合尸温冰冷程度及环境温度,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至子时之间。”
他仔细检查了死者口鼻、耳道、指甲缝,甚至翻开眼睑查看,均未发现明显异常:“除颈部创口外,其余部位无针孔、毒虫叮咬痕迹,口鼻内无呕吐物残留,指甲缝内未见皮肉组织或衣物纤维。综合判断,致命伤为颈项锐器切割伤,致血脱症死亡。面部惊骇表情或与遇袭瞬间的恐惧有关,不排除死前曾目睹极端恐怖景象。”
听到 “颈项锐器切割伤” 和 “血脱症”,马千里的眉头拧得更紧,指节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能精准切开左项的凶手,手法如此利落,绝非寻常盗匪。而那双不翼而飞的红绣鞋,和现场遗留的狼头令牌碎片,又与这起凶案有着怎样的关联?他看向孟露桥,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就在这时,宁若雪清泠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验尸的沉闷压抑:“马捕头,小女子可否指认几处关键痕迹,以供仵作师傅参详?”
马千里看向她,见她身处血腥污秽之地,月白纱裙纤尘不染,神情沉静自若,眼中那份专注与笃定,竟让人下意识地信服。“宁姑娘请讲。” 他沉声道,示意老仵作留意。
宁若雪步履轻盈,如同不沾凡尘,行至梳妆台前,素手指向那堆深紫色香灰:“此香灰颜色深紫近黑,质地细腻如粉,指捻无粗粒感。其气味甜腻浓烈,细辨之下,底韵却隐有一丝极淡的、类似铁锈或冷血的腥气。据《洗冤集录·卷五·诸毒》篇详述,‘流沙国极北苦寒之地,有异花名狼吻,取其根茎汁液,混以雪莲蕊、千年寒冰下苔藓及微量砒霜,秘法制成香,燃之其烟无色,其灰深紫,气甜而腥冷。此香颇为奇特,少量可以用于提神醒脑,量大则致幻,也可引心脉骤停,死状如惊厥,体表无痕。’此灰烬之状,与典籍所载‘狼吻香’特征,高度吻合。”
她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分析丝丝入扣,将一种闻所未闻的流沙国秘毒清晰地勾勒出来。老仵作听得连连点头,马千里眼中精光闪烁,不由得对这个看起来才二十几岁的女子由衷的佩服。
她又移步至窗边,指着那个细小的破孔:“此孔圆润光滑,边缘无任何毛刺或撕裂,显是极细、极锐之器,如吹针、毒蒺藜发射之针或特制飞梭针,以极快速度瞬间穿透所致。观其位置,” 她素手纤纤,凌空虚划一条精准的直线,“高度与成年女子心口高度相仿。若从此孔发射毒针,其轨迹恰好能命中立于窗边或坐于窗下椅凳之人要害。”
她的手指稳定,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无声的一击。“虽死者最终倒毙于房中央,此位置非最佳袭杀位,然此孔存在,足证凶手或其同伙曾潜伏窗外,或窥伺动静,或传递信号,甚或……曾尝试行刺而未果。此孔本身,即为关键物证,其方向、深度、内壁痕迹,皆可推断发射者身高、力道及所用器械。”
马千里看着宁若雪沉静分析、指挥若定的样子,心中震撼更甚。这女子不仅容貌气质超凡脱俗,竟对勘验典籍、毒物特性、现场痕迹分析精通至此!其见识之广博、思维之缜密、表达之清晰,远超寻常刑名老吏!他不由得再次看向孟露桥,眼神复杂难言:这孟公子身边,怎尽聚些神仙人物?
“宁姑娘真乃巾帼奇才!鞭辟入里,令马某茅塞顿开!孟公子能有如此聪明伶俐的娘子,真是令人羡慕啊。” 马千里由衷赞叹,哈哈大笑。
孟露桥笑了笑,“马捕头可能是误会了。我跟宁姑娘可没有婚配呢。”
马千里呵呵一笑:“那我是唐突了,不过嘛,我看这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迟早的事。”他再无半分轻视,立刻转头沉声下令,“来人!小心收集所有香灰,一点儿也不许遗漏!窗纸破孔周围,给我一寸寸地筛,看是否有毒针残留或特殊粉末!窗棂内外,用刮刀仔细刮取附着物!快!”
马千里抬眼看向孟露桥,眼神里带着探究:“孟公子打算插手此案?”
“路见不平罢了。” 孟露桥的指尖在笛身上轻轻摩挲,“马捕头若不介意,你查官面线索,我们从旁协助,有发现再互通消息。马捕头不介意吧?”
“哪里的话。” 马千里爽朗一笑,“孟公子肯出手,是这案子的幸事。”他从腰间解下枚铜哨,“这是府衙的联络哨,三短一长是急事,我会在城西一带巡查。”
“如此甚好。” 孟露桥拿起铜哨递给宁若雪,“正好我们也想弄清苏小红的身份。” 他对马千里解释,“我来延州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顺便游历一番,没想到遇上这事。既然碰上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马千里了然点头:“原来如此。延州虽小,奇人异事倒不少,说不定孟公子能在这里找到故人。” 他看了眼天色,“我先去忙了,晚点再来叨扰。”
待马千里离开,欧阳楚月收起剑,难得没说气话:“这捕头看着倒靠谱,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官差强多了。”
宋三嚼着杏仁酥,含糊道:“孟大哥,你去年在金陵查的是什么案子?还能用笛膜破案?”
“是桩绸缎庄失窃案。” 孟露桥的长笛在指尖转了圈,语气轻松,“小偷把赃物藏在笛子里,留下半片笛膜,上面沾着特殊的香料,顺着这线索就找到了人。” 他看向宁若雪,“马捕头是个实在人,值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