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制水。”
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这间堆满了图纸和模型的工坊里,却像四座大山,轰然砸进了郭守敬的心中。
整个工坊死一般地寂静。
那些跟在郭守敬身边的老工匠,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他们听了一辈子“人定胜天”,听了一辈子如何与水搏斗,何曾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
用水去制服水?这道士怕不是个疯子!
郭守敬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锁着李不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是那些只知埋头干活的工匠。
“以蛮力去顶撞洪流”,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扎进了他最痛的地方。这些年,通惠河工程屡屡失败,不就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吗?
他强压下心头的巨浪,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一个‘以水制水’!老夫倒要听听,你这方外之人,如何用这无形无常之水,去升起我这万斤重的闸门!”
他的语气里,有质疑,有考较,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李不凡神色依旧平淡,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开步子,缓缓走向工坊中央那座巨大的水闸模型。
那模型做得极为精巧,完全是按照通惠河水闸的比例缩小而成,每一个卯榫结构都清晰可见。
“大司农,”李不凡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模型那厚重的闸门上,“此闸门升起,需十人合力转动绞盘,对吗?”
“不错。”郭守敬沉声应道。
“其所耗之力,一为对抗闸门自身之重,二为对抗闸门另一侧,万顷碧波之压力。”李不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此乃以人力,抗衡重力与水力,是为……死力。”
“死力”二字,让郭守敬的眼皮猛地一跳。
李不凡没有停顿,手指顺着模型向上,点在一个空处。
“若在此处,设一水柜,再开一小渠,引上游高处之水注入其中。水满柜重,以杠杆之法,此重力,可能代那十人之力否?”
话音落下,工坊内陡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些原本还带着轻视神色的老工匠,此刻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引水入柜,以柜重代人力!
这个法子,简单得就像是窗户纸,可为什么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
郭守敬的身躯剧烈一震,他死死盯着那个模型,脑中仿佛有电光石火炸开。
对啊!
为什么不行?
这不就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吗?只是,这个道士拨动千斤的,不是四两之力,而是那无处不在、取之不尽的水!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不凡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惊骇。
站在他身后的灵算,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这番话,这个思路……
太熟悉了!
将一个复杂的问题,拆解成最基本的几个“力”,然后找到其中可以相互制衡、相互转化的关键点。
这不就是当年在栖云观,那位李居士教自己算学格物时,说过无数遍的“底层逻辑”吗?
“道长高见!”郭守敬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音,“可……可水柜满了,闸门升起,又如何落下?总不能再派人将水一桶桶舀出来吧?”
这才是关键。如果不能自如控制,这个法子再精妙,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李不凡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大司农,为何要人去舀?”
他随手拿起一根木炭,就在脚下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迅速画了起来。
寥寥数笔,一个简单的装置图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水柜底部,设一阀门。此阀门,由一根长杆连接。长杆的另一头,连接一个木浮。当船只需过闸,下游水闸关闭,上游水闸开启,水位上涨,木浮随之升高,通过杠杆,便能自动打开水柜阀门,柜中之水泄出,水柜变轻,闸门便在自身重力下缓缓落下。”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
“待船只通过,只需关闭上游水闸,重复此法,便可升起下游闸门。一升一降,循环往复,皆由水力自行驱动,何须一人一卒?”
整个工坊,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张简单却又蕴含着无穷奥妙的草图。
自……自行驱动?
不用人力,不用畜力,单靠水的涨落,就能让万斤闸门自行升降?
这……这是什么神仙法术!
郭守敬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了,他弯下腰,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草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不是法术!
这是“理”!是比他毕生所学还要高深、还要精妙的“格物至理”!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眼前这个年轻道士,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解决水闸难题的法子,而是一扇全新的大门!
一扇通往“以水制水”、“以万物之道,驱万物之用”的无上境界的大门!
他身后的灵算,已经无法站立。
他扶着旁边的工具架,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木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的脑子里一片轰鸣。
木浮、杠杆、阀门……
这些东西他都懂,可将它们如此巧妙地组合在一起,用一种近乎“道”的方式,去解决一个纯粹的“术”的问题……
这种思维方式,普天之下,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个在栖云观的大火中,被他亲眼看着消失在火海里的身影!
是他!
一定是他!
李居士……你……你没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巨大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悲恸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年轻的灵魂。
他想大喊,想冲上去抓住那个身影,问他为什么还活着,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无声滑落。
李不凡讲完了,他没有再看郭守敬,而是将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了那个站在阴影里,浑身颤抖的少年。
他知道,灵算已经认出他了。
他缓缓抬起手,用木炭在草图旁,画下了最后一个部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齿轮,用来微调杠杆的力臂。
而在其中一个轮齿的顶端,他用炭笔的尖角,轻轻点上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小的三角形标记。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灵算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工坊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郭守敬猛地从那份“格物至理”的震撼中惊醒,他豁然转身,看向灵算。
只见那平日里除了机关图纸,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少年,此刻正脸色煞白,浑身抖如筛糠,双眼失神地望着地上的草图,泪流满面。
郭守敬心中一惊。
“灵算!”他厉声喝道,“你怎么了?!”
“莫非……你认得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