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敬那一声厉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池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地上那张神鬼莫测的草图，聚焦到了那个浑身颤抖的少年道士身上。
灵算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在他眼前化作了一片模糊的水光，唯有地上的那个小小的三角形标记，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眼，直抵灵魂深处。
是他。
是他！
那个在栖云观的大火中，对他微笑，让他快跑的身影。
那个教他将万物拆解为“力”与“理”的男人。
那个他以为早已化为灰烬，只存在于午夜梦回的执念！
他踉跄着，推开身边目瞪口呆的老工匠，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负手而立的青袍身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郭守敬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除了图纸和机关，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少年，此刻正像一个溺水者，奋力游向他唯一的浮木。
电光石火间，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击中了他。
那份从天而降的弧形坝图纸……
这个突然出现的、深不可测的年轻道士……
还有灵算此刻的失态……
原来，那份图纸根本不是什么献策，而是一封寻人启事！
一封只写给灵算一个人的，跨越了死亡与战火的家书！
工坊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年，终于走到了那个青袍道士的面前。
灵算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那张脸与记忆中的轮廓缓缓重合。
依旧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只是井底，沉淀了太多他看不懂的寒霜与风尘。
他张了张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
那声音，破碎，颤抖，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敢置信的惊惶。
“李……李居士？”
李不凡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少年。
记忆里那个跟在他身后，抱着算筹不撒手，眼神清澈得像山间清泉的孩子，如今已经长高了许多，只是身形更显单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栖云观的火，终究是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都留下了一片焦土。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平静的动作里，蕴含着千言万语。
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灵算，我来找你了。”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大悲大喜。
只有一句平淡的陈述。
我来找你了。
这五个字，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代表着承诺，代表着寻找，代表着，你不是一个人了。
灵算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若不是李不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将头埋得很低很低，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将这几年来所有的恐惧、孤独和委屈，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整个工坊，寂静得可怕。
那些老工匠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堪比神仙话本的一幕，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而郭守敬，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看向李不凡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惊骇，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
一个被元廷屠戮殆尽的道观，竟然藏着这样两条真龙！
一个精通算学机关，一个洞悉格物至理！
汉人之学，未亡！
汉人之“技”，有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对着比他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李不凡，郑重其事地躬身下拜。
那不是同僚间的拱手，也不是下级对上级的行礼。
而是最标准的，弟子拜见师长的九十度大礼！
“老夫，郭守敬，痴长数十载，今日方知天外有天，理外有理！”
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回荡在工坊之中。
“先生之学，远超郭某平生所见！请先生莫要推辞，受老夫一拜，收下我这愚钝的弟子！”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大司农！
堂堂元廷三品大员，通惠河工程总领，竟然要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为师？！
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大都都要翻天！
就连刚刚稳住心神的灵算，也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李不凡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身形一侧，便让开了郭守敬这一拜。
“大司农，万万不可！”
他伸手虚扶，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了郭守敬的手臂。
“我与灵算，不过是栖云观侥幸存活的余烬，当不得先生如此大礼。”
郭守敬却异常执拗，梗着脖子道：“达者为师！先生的‘以水制水’四字，便足以做我郭守敬的老师！今日先生若不应下，我便长跪不起！”
这老头，竟是耍起了无赖。
李不凡心中有些无奈，却也清楚，这既是郭守敬的真性情，也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和郭守敬，和整个通惠河工程，彻底捆绑在一起。
李不凡看着他，忽然笑了。
“大司农，拜师就不必了。”
他扶起郭守敬，神色坦然。
“我此来通州，一为寻我师弟，二嘛，也是想看看，这号称利国利民的通惠河，究竟是何模样。”
“今日所论，并非师徒传道，不过是格物同道之间的切磋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郭守敬，又落在灵算身上，最后看向那些满脸敬畏的老工匠。
“大司农若不嫌弃，你我便以道友相称。我师门之学，也并非不可示人，只要能让这通惠河早日贯通，让万千劳工少流血汗，区区一些格物之法，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给了郭守敬天大的面子，又将彼此的关系从上下级的师徒，拉到了平等的“道友”合作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的“格物之法”摆在了台面上，作为可以交换的资源，其目的，直指整个通惠河工程。
郭守敬是什么人？
瞬间就明白了李不凡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赞叹不已。
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恃才傲物之心。行事滴水不漏，言语间便化解了一场风波，还顺势定下了未来合作的基调。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好！”郭守敬抚掌大笑，之前的执拗一扫而空，脸上满是欣赏，“好一个‘格物同道’！李道友心胸，郭某佩服！”
他亲热地拍了拍李不凡的肩膀，态度已然是天壤之别。
“李道友，灵算，此地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守敬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方才之事实在太过惊人，难保没有传出去。城中眼线密布，尤其是……伯颜的人。”
提到“伯颜”二字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请随我来，这工坊之内，我设有一处密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