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郁,仿佛被那道冲天而起的黑烟泼上了浓墨。
汴京城在天律的威压下瑟瑟发抖,万籁俱寂,只余下风雪刮过屋檐的尖啸。
茶引司的账房内,那座本该温润如玉的铜炉,此刻却像一个濒死之人的胸膛,炉壁上新裂的细缝中,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不祥的黑气。
顾横波那只断了半截小指的手在算盘上停滞,珠子不再脆响,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撷英与她面前的男人。
“你们……动情了?”
这五个字,比窗外的惊雷更具杀伤力。它不是质问,而是宣判。
沈撷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她袖中那片刚刚藏好的雪莲花瓣,此刻仿佛烙铁一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猛然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片承载着前世今生所有重量的干枯花瓣,竟从她袖口滑落,飘飘悠悠地坠向地面。
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拾,指尖还未触及那抹枯黄,门扉已被一股寒风推开。
萧澹就立在风雪里。
他一身玄色铁甲,肩上落满了细碎的白雪,像是从最深的寒夜中走出的神祇。
他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雪花融化在他深邃的眉眼间。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穿透重重夜幕,直直地钉在她的身上。
“你来了。”沈撷英直起身子,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棱。
她没有去看地上的花瓣,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萧澹不语,沉默地走近。
他身上的寒气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抬起戴着铁护指的手,指尖轻柔地、近乎怜惜地,拂向她颈侧那道浅浅的伤痕。
“疼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前几日,她为了试探韩子衡送来的新茶,故意被茶具划破的。
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伤口。
沈撷英浑身一僵,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别碰我。”她的声音里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
萧澹的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
他看着她眼中的冰冷与疏离,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奈与决绝。
“好,我不碰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脸色铁青的顾横波和那座开裂的铜炉,最后又回到她脸上,“若情是罪,我愿与你共担。”
话音未落,窗外那道贯通天地的黑烟骤然翻滚,变得愈发浓郁!
“轰隆!”又一声巨响,不是雷,而是衡情司的方向传来整片建筑坍塌的闷响。
茶引司外,凄厉的喊叫声划破了死寂。
“死人了!更夫老王死了!”
沈撷英心头一跳,猛地冲到窗边。
只见院中,那个平日里总会多嘴问她一句“沈录事可要添些热茶”的老更夫,此刻正仰面躺在雪地里,双目圆睁,七窍之中都流淌出暗黑色的血液。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一张被雪水浸湿的茶纸。
那张纸,是从她这扇窗户飘落的。
她认得那张纸,是她用来试笔的废纸,上面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两个字——等雪。
等雪,等的是一个承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可如今,这希望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又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因为她与他之间这不容于天地的牵连,而惨遭横死。
沈撷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回身,看向萧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崩溃的恨意。
她狠狠地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直到血珠沁出,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红梅。
“我不能心动,我不能……”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下咒。
每一次心跳的加速,都是在为无辜的人敲响丧钟。
她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无数因她而起的因果。
萧澹看着她眼中的痛苦与自责,那神情像一把刀子,剜着他的心。
他大步上前,不顾她的挣扎,一把将她那只滴血的手握入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
“若天律要罚,我替你受。”
他的手心布满了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粗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凭什么替我受?你拿什么替?”沈撷英的声音嘶哑,泪水终于决堤。
“凭我。”萧澹的眼中泛起浓重的血丝,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十年前,我奉命戍守北疆雪原,所有人都以为我守的是那座孤城。可他们不知道,”他收紧了手指,将她的冰冷尽数包裹,“我守的,从来不是城,是你。”
是你。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撷英的脑海中炸开。
她倏然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有十年边关的风雪,有此刻不灭的烈火,更有她一直以来拼命忽视、不敢承认的、足以将她焚烧殆尽的温柔。
原来如此。
她可以防权谋,可以防毒茶,可以防那害人的“冷香雪”,甚至可以防备自己的心。
可她唯独防不住的,是一个从十年前开始,就愿意为了她逆天而行的人。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韩子衡的召见来得比预想中更早。
沈撷英踏入茶引司主事衙署时,空气中还弥漫着昨夜黑烟散去后留下的焦糊与硫磺气息。
韩子衡坐在案后,神色阴沉。
他的面前,赫然摆着一张盖好官印的“削籍令”,只要填上名字,她沈撷英就会立刻从茶引司的录事名册上被抹去,成为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贱籍。
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用茶筅搅动着碗中的碧色茶汤,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沈录事,昨夜可曾见过什么不该见的客人?”他的声音平稳,像淬了毒的刀刃。
“不曾。”沈撷英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是吗?”韩子衡轻笑一声,茶筅在碗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可衡情司连夜送来的急报说,你心乱了。天律示警,双心同震,这汴京城里,能引动如此异象的,可没有几对。”
沈撷英缓缓抬眼,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如针一般,直直地刺向他:“心乱的,恐怕不止我一个。韩大人,您昨夜子时,去了端王府,可对?”
韩子衡手中的茶筅骤然停顿,一滴茶汤溅到了削籍令上,洇开一小片墨迹。
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声音清冷如刀:“您从王府带回了三盒‘冷香雪’。此物金贵,乃是西域秘药,能压制情动,瞒过衡情司的探查。大人,这三盒冷香雪,是给谁备的?”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我今日倒在这削籍令下,茶引司的账本,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是您,还是您背后的端王殿下?”
衙署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子衡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那股凌厉的杀气化为了深深的忌惮。
他盯着沈撷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录事。
良久,他猛地一挥袖,将那张削籍令扫落在地。
“退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三日后,金殿对质,你自己去跟陛下解释。”
沈撷英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当她走出衙署,清晨的寒风拂面而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
不远处的雪地里,萧澹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甲,只是袖口处,那个用金线绣成的“澹”字,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暗红。
他知道,从韩子衡说出“金殿对质”的那一刻起,这一局棋,她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独战。
金殿对质,是阳谋。
可昨夜枉死的人,是阴债。
这债,比天还大,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脚步一转,走向了后院那口冰冷的深井。
有些账,必须在天亮之前,亲手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