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最后一颗残星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层之后。
沈撷英的膝盖早已被井边的积雪冻得麻木,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指尖传来的冰冷。
更夫的身体已经僵硬,从耳孔中蜿蜒流出的血渍,在苍白的皮肤上凝固成一幅诡异的茶脉图。
昨夜萧澹隔着风雪,那一句“我替你受”,沉重如山,犹在耳畔回响。
可他替她受了,衡情司的黑烟也确实熄了,死的却是一个与情爱二字毫无干系的更夫。
命是别人的命,烟是衡情司的烟,唯有那份锥心刺骨的痛,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心上。
她猛地攥紧手心,掌中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应声裂开,殷红的血珠混着融化的雪水,一滴滴砸在怀中那张写着“等雪”二字的残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迹。
等雪,等雪……等的竟是这样一场血色的雪。
沈撷英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那笑声在拂晓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凄厉。
“天律……”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嘲弄,“若天律真有公道,为何死的总是无辜之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与敬畏。
她霍然起身,不再看那具冰冷的尸体,步履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踏着厚厚的积雪,径直朝着衡情司最深处的禁地走去。
那里,藏着的绝不是什么神明的天罚谕令,而是一场被人精心布置了多年的杀局。
衡情司禁地的铜门上布满了铜绿,门上三道大锁盘踞如三只沉睡的怪兽,非三把不同形制的钥匙不能开启。
沈撷英没有钥匙,但她有比钥匙更锋利的东西——脑海里清晰的记忆。
她从袖中取出昨日顾横波遗忘在她案上的那本签押簿,迅速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书签下,赫然压着一枚铜鹤纹的印模,是顾横波用来给特殊公文加盖私印的。
那印模上的纹路繁复精巧,与她记忆中禁地老吏腰间佩戴的那把主钥上的纹路,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顾横波……她竟然拥有开启禁地的内钥?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凛,但此刻已无暇细想。
她绕到禁地侧后方,那里有一处为了通风而设的窄小气窗,早已年久失修。
她用签押簿坚硬的棱角作撬棍,几下便将腐朽的窗栓别断,侧身钻了进去。
地窖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四周的铁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唯有正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柜,上面扣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铜锁,与外面的三道大锁截然不同。
沈撷英的心跳快如擂鼓。
她拔下头上那根最坚硬的发簪,探入锁孔,凭借着前世在冷宫中学得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动着锁芯。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柜中没有金银,没有兵器,只有一卷被虫蛀得残破不全的册子。
沈撷英借着从通风口透进的微光,看清了封皮上的几个字——《茶烟录·卷三》。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书页,泛黄的纸张上,一行行蝇头小楷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情炽如火,恨准如矢,人之七情,皆可为引。然衡情之律,非在情起,而在情合。二十四时辰内,双方心意相通,血偿对等,黑烟方起……然,单向之情,或爱或恨,烟仅微灰,不伤性命。”
不是心动即死,而是双向情愫才会触发杀劫!
这一行字,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两世的黑暗。
她猛然想起前世,萧澹拼死护她出宫,她心如死灰,满腔皆是国破家亡的恨与痛,对他并无半分男女之情,所以衡情司的风向标始终平静无波。
而昨夜,在藏雪莲花瓣入袖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滚烫,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回应了他的情意。
原来如此。
她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不是天罚,是陷阱。”她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有人用‘天律’这把刀杀人,自己却安然无恙地藏身幕后。”
她飞快地撕下那关键的一页,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随身携带的茶饼夹层中。
正当她准备原路退回时,地窖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立刻吹熄了火折子,闪身躲进那个刚刚被她打开的紫檀木柜后的暗格里。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果然是顾横波。
她并未点灯,只是借着晨光,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铁架前,纤长的断指拨动着一只小巧的算盘,那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寂静的地窖里,声声如针,扎在沈撷英的心上。
“大人说得对,她最近……心乱了。”顾横波的低语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沈撷英耳中。
大人?
哪个大人?
韩子衡吗?
他竟命顾横波监视我?
沈撷英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紧缩。
顾横波拨算盘的手指顿了顿,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又自言自语道:“可我查过她这三日的账目,笔笔清晰如刀,无一错漏……她若真是心怀叵测的恶人,又何必如此自毁前程,将每一笔亏空都补得滴水不漏?”
她轻叹一声,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但在经过那个紫檀木柜时,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放入柜中,并没有上锁。
“大人,别再用这‘冷香雪’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说完便匆匆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
沈撷英的居所内,灯火通明。
她面无表情地捏碎了那块带回来的茶饼,取出那张至关重要的残页,平铺在灯下。
她取过笔,却并未蘸墨,而是将手心裂开的伤口对准砚台,任由鲜血滴入,以血为墨,在那张残页的背面,写下了三行冷酷的推演:
其一,单向爱慕或憎恶,衡情司烟呈微灰,无人伤亡。
其二,双向爱慕或憎恶,衡情司烟呈墨黑,血偿开启,必有一死。
其三,恨意亦然。若恨意相通,杀机立现。
写完,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外面沉沉的雪幕。
萧澹的身影仿佛还在那里,那个绣在袖口的“澹”字,似乎也被她的血染红了。
她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低得如同呓语:“萧澹,若我从此心如顽石,再不动情,你便能好好活着。”
她将那张写满血字的残页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然后推开窗,任由寒风将那灰烬吹散得无影无踪。
可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她案角那包由顾横波留下的“冷香雪”茶粉,不知何时被她取了出来,此刻竟在灯光下,无端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紫红色光晕。
她瞳孔一缩,猛地看向那包茶叶。
根据《茶烟录》的记载,特制的引媒之物,在感应到强烈的情愫时,便会变色。
紫红色,是情根深种的颜色。
有人正在对她动情,而她甚至不知道是谁。
她以为只要锁住自己的心,就能结束这场杀局。
却忘了,这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窗外,一道颀长的黑影静立于屋檐的阴影之中,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茶炉,炉中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他半张脸晦暗不明。
正是衡情司司正,韩子衡。
他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住沈撷英的剪影,那只握着茶炉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沈撷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场人为的灾祸,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情爱是引,天律是刀,但真正驱动这一切的,必然是藏在暗处的利益。
人造的杀局,必然有迹可循。
无论是特殊的茶叶,还是调动衡情司的权力,钱粮,药物,人力……这一切,最终都会在账目上留下痕迹。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架上那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陈年账册,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要破局,先要找到执棋之人。
而追踪钱粮的流向,便是找到这个人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