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刚刚刺破窗纸,茶引司的账房内便已灯火通明。
沈撷英端坐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前,指尖冰凉,一如此刻她眼中沉淀的寒意。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峭。
她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看似寻常的“川陕转运明细”,然而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比对与推算,这本账册在她眼中已然化作一把淬毒的利刃,刀锋直指幕后黑手。
三十七处细微的涂改,上百条看似无关的款项进出,在她缜密如蛛网的心思下,终于被剥丝抽茧,显露出最核心的脉络。
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一行字上——“川引三万,拨河北军需,充战马损项”。
字迹工整,毫无破绽,可在她昨夜拼凑出的全局图景中,这行字却如晴空惊雷。
端王在河北并无重兵,何来如此巨额的战马损耗?
而这三万茶引,经由数个空壳商号辗转腾挪,最终消失的方向,与西夏黑市商人接头的路径完美重合。
找到了。
那个藏在暗处,以大周的国库为钱袋,豢养私军、勾结外敌的影子,终于被她从钱粮的洪流中揪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这茶引司、这衡情司背后真正的掌控者,她的义父——韩子衡。
她缓缓合上账册,面色平静无波,唯有眼底风暴欲来。
她取过一份早已誊抄好的副本,小心翼翼地卷起,塞入一块中空的普洱茶饼内,用蜡封好。
“茯苓。”她轻唤一声。
门帘微动,一个身形利落的丫鬟应声而入。“小姐。”
“将这块茶饼,送去城西的老把头那里。”沈撷英将茶饼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告诉他,鱼已上钩,该收网了。”
茯苓接过,重重点头,转身悄然离去。
账房一角,算珠拨动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顾横波立于一架巨大的算盘后,那只仅剩四指的左手静静搭在盘架上,断指处空空荡
,像一个无声的诘问。
她看着沈撷英,眼神复杂:“你不怕他?那可是韩子衡。”
沈撷英抬眸,迎上她的视线,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怕?”她自问自答,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怕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也不是他手中的权势。我怕的是,他用那所谓的‘天律’当刀,将这世间所有鲜活的情感,一一割尽,做成献祭的祭品。”
午时,天光大盛。
沈撷英亲自捧着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走到了衡情司那座高耸入云的石塔之下。
塔下,昨日示警的老吏正抱着手炉打盹,一身灰袍几乎与石塔融为一体。
沈撷英走上前,恭敬地将茶盏奉上,深深一礼:“昨日多谢老大人提点,晚辈感激不尽。”
老吏眼皮微抬,接过茶盏,面无表情地呷了一口。
沈撷英的目光死死盯住塔顶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茶烟袅袅升起,却始终是清透的灰色,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变黑。
她心头猛地一震。
原来如此。
单向的、不求回报的感激,并不会触发那血腥的律法。
这“天律”的裁决,竟还有如此的空子可钻。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
她退后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张随手记事的草纸,上面恰好有她清点萧澹送来的军备时写下的名字——“萧澹”。
她当着周围几个路过的司吏,将那草纸高高举起,声音冰冷,字字清晰:“此等借军功自重、狂悖无礼之徒,实在不值一顾!”
话音落,她“嗤”地一声将草纸撕得粉碎,随手扬入风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塔顶,包括沈撷英自己。
然而,那升腾的茶烟依旧是淡然的灰色,仿佛她刚才那番刻意的羞辱,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独角戏。
沈撷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勘破天机的释然与寒意。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天律”并非无所不能的神罚,它的根源,在于她自己。
只要她的内心没有真正生出强烈的情感波动,无论她表现出何等的感激或憎恶,都只是镜花水月,无法引动天谴。
她可以……操控天律。
夜色如墨,账房内只余一灯如豆。
沈撷英独坐案前,冷风从窗缝中挤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她面前,平整地铺着三份刚刚汇总的情报。
第一份,是裴铮在天牢中招供的口供副本:端王暗中豢养的七名顶尖死士的详细名录与藏身之处。
第二份,是她亲手整理的账本铁证:韩子衡私调茶引,经由河北军需,最终流入西夏的完整证据链。
第三份,则来自顾横波的调查:一种名为“冷香雪”的情引。
此物无色无味,能引动人心底最深的情愫,而后在情感最浓烈之时化为剧毒。
顾横波的母亲,当年便是死于此物,而下毒之人,正是韩子衡。
三份情报,三把利剑,每一把都足以致韩子衡于死地。
沈撷英提起笔,蘸饱了墨,准备将这一切写成一封直达天听的密报。
可就在笔尖即将落纸的瞬间,她心口猛地一烫,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指尖触到了一份微凉的硬物。
那是萧澹昨夜托人送来的最新军情,说是让她安心。
她展开军报,一片早已干枯的雪莲花瓣,从纸页间悄然滑落。
花瓣虽枯,却依旧带着雪山之巅的清冽之气。
是他在边关绝顶采摘的。
沈撷英的指尖微微一颤,那份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念,如暗流般汹涌而上。
她不能留。
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是足以引爆“天律”的火种。
她几乎是仓皇地捏起那片花瓣,毫不犹豫地将它送入眼前的烛火之中。
火焰“噗”地一跳,由橘黄猛然转为妖异的蓝色。
与此同时,窗外那座衡情司高塔的方向,一股浓郁的黑烟,冲天而起!
沈撷英的动作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猛然惊觉,就在她将花瓣投入火焰的那一刹那,她心中闪过的,不是决绝,而是铺天盖地的……不舍与惋惜!
是她自己的心,背叛了她的理智!
“不……不能动他……”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右手猛地用力掐住左手手心,剧痛传来,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一滴血珠滚落,恰好染红了密报的纸边。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
一道玄色身影,如一尊冰雕,静静立于风雪之中。
玄甲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霜,正是萧澹。
他没有靠近,只是将一卷羊皮密报轻轻放在窗台上,隔着窗棂,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风雪而来:“西夏王庭囤积的草料已被我带人尽数焚毁,雷景行后勤断绝,已退兵三百里。你……安心。”
沈撷英背对着窗,没有回头,更没有开门。
她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茶水,走到窗前,猛地将一整杯茶泼在了窗棂之上。
茶水顺着木格流下,瞬间结成冰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是最决绝的姿态,示意恩断义绝。
窗外的身影僵立了许久,久到仿佛与这雪夜融为一体。
最终,他缓缓转身,落寞地消失在风雪深处。
然而,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刻,衡情司的方向,那股原本已经开始消散的黑烟,竟以比之前更浓烈、更狂暴的姿态,再度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不祥的墨色!
石塔之下,那名老吏惊得摔掉了手中的暖炉,他仰头望着那如同鬼神之怒的黑烟,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恐惧,口中喃喃自语:“情断如利刃,恨生如烈火……为何……为何又有人因她而死?”
茶引司院外,一声凄厉的闷哼,一名年迈的老婢应声倒地。
她手中,死死攥着一块眼熟的茶巾——正是沈撷英昨日丢弃在院中,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因清点卷宗而划破的淡淡血痕。
沈撷英冲出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飞奔过去,跪倒在地,将那老婢抱入怀中。
是她!
是这三日来,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从不多言,只会在她疲惫时为她添上一杯热茶的杂役老婢。
“为什么……是你?”沈撷英的眼眶瞬间滚烫,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老婢已经气绝,生命的气息正迅速从她干瘪的身体里流逝。
但她唇角,却诡异地向上微动,似解脱,又似嘲讽。
一道闪电划过沈撷英的脑海,她猛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老婢……这老婢一直都在暗中恋慕着萧澹!
她刚才亲眼目睹了自己如何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萧澹,那份爱而不得的绝望,瞬间化作了对自己的滔天恨意!
恨意,是双向的!
因她而起的恨,同样会触发天律!
沈撷英缓缓抬头,望向那在夜空中张牙舞爪、如同索命鬼神的黑烟。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不是我杀人……从来都不是。是这天律……是这该死的天律,拿所有人的情爱痴恨,当做它运转的祭品!”
她轻轻放下老婢冰冷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所有的悲伤、震惊与恐惧,在这一刻尽数褪去,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平静。
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决然。
她理了理被风雪打湿的衣襟,不再看地上逝去的生命,也不再看天上不散的黑烟,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韩子衡的书房方向走去。
夜色更深,风雪更急。
她的背影,在通往那座黑暗书房的路上,渺小,却又执拗得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这一局棋,她不陪他玩了。
她要亲自走到棋盘的另一端,掀了这吃人的棋盘,然后当面问问他,这位创造了“天律”的始作俑者——当年,究竟为何要立下如此恶律,屠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