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色如墨,将整座神都浸得密不透风。
韩子衡的书房内,烛火却亮如白昼。
沈撷英推门而入,未曾通禀。
她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纸包,正是那包泛着诡谲紫红之色的冷香雪。
风从她身后灌入,吹得案上烛火一阵摇曳,将韩子衡的身影在墙上拉扯得扭曲不定。
韩子衡正襟危坐,手执一柄白玉茶筅,似在准备点茶,听闻动静,只是眼皮微抬,动作却未停。
“大人,这茶,您用了几年?”沈撷英的声音清冷如冰,在这寂静的房中掷地有声。
韩子衡执着茶筅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那只建盏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不懂……”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某种遥远而痛苦的过往,低声道:“这是……护她的法。”
“护谁?”沈撷英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尖锐的讽刺,直刺人心,“是护您的亡妻,林氏么?那位只因被先帝在御苑多看了几眼,便被‘情杀律’安上罪名,满门抄斩的林氏?”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像重锤般砸在韩子衡的心上。
“您创立衡情司,执掌冷香雪,布下天罗地网,告诉天下人这是天道,这是为了匡扶正义。可笑!您不是为护天道,您是恨,恨这世间所有不由您掌控的情爱!您要锁死的不是天下人的情,而是任何可能让她人投向她的目光,您要让她在九泉之下,也永永远远,不被第二个人爱上!”
“哐当”一声,白玉茶筅脱手而出,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碎了。
韩子衡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沈撷英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上前一步,将一张泛黄的《茶烟录》残页拍在案上。
“您好大的手笔,竟能让天下印行的《茶烟录》都删了这最关键的一句——‘单向之情,烟仅微灰’!”她指着那行字,字字泣血,“您让所有人都以为,只要一念心动,便是飞蛾扑火,便是死罪临头!可您忘了,能催动冷香雪的,不只是情爱,恨也能杀人!您用恐惧操控人心,用一条残缺的律法当作屠刀,最终却害了更多无辜之人!”
韩子衡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立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若不如此……若不如此,天下情欲横流,痴男怨女引发的血案,何止十起百起?我是在救人!”
“救人?”沈撷英再次逼近,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灼穿,“可您看看您‘救’下的都是谁?那个为您夫人画过一幅丹青的画师,那个在街角仅仅因为多看了林氏一眼就被灭口的茶童,那个守着更鼓只因夜夜能听见林氏抚琴便心生仰慕的更夫,还有那些伺候过她的老婢……他们何曾真正动过情?他们甚至不懂什么是情!他们只是因为别人对他们动了情,就成了您这‘天律’下的冤魂!”
正此时,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顾横波走了进来,她那只握着算盘的手,缺了一截小指,显得格外触目。
她没有看沈撷英,一双眼死死地钉在韩子衡身上。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抖,“我娘,也死于冷香雪。您亲自批的文书,罪名是‘动情罪’。可她……她只是在那年您巡视茶引司时,从人群里抬头,看了您一眼,就被您的亲卫当场格杀。”
韩子衡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横波的眼中涌起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您用天律杀人,却告诉我们这是天意。您说我娘心生妄念,死有余辜。可是大人,账本是不会骗人的。”
她将算盘重重放在桌上,断指用力拨动算珠,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您以衡情司的名义,私下调动的三万茶引,根本没有入国库的账。这些茶引,正在江南,一船一船地,换成军粮和铁器,养着端王手下那支最精锐的兵!”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韩子衡的头顶炸开。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整个人沿着立柱瘫软下去,颓然坐倒在地。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她们说,又像是在对那个逝去的亡魂忏悔:“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失去……”
沈撷英没有再看他一眼,将一本完整的《茶烟录》真册掷于案上,封皮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卷曲。
“您若再执迷不悟,死护这条恶律,天亮之后,您私调茶引、通敌养兵的罪证,就会出现在御书房的案头。”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您自己选——是当一个遗臭万年的罪人,还是当一个幡然醒悟的醒者?”
说罢,她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韩子衡微弱如游丝的声音:“冷香雪……最后一盒,在东阁的密柜里。”
沈撷英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顾横波走上前,用那只残缺的手,轻轻盖住了账本。
她抬眼看向韩子衡,那双常年被仇恨与悲伤浸泡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光。
断指在算盘上轻轻一拨,咔嗒一声,像是了结了一笔陈年的旧账。
“我替您守口。”
夜尽,天未明。
神都之巅,茶引司的顶楼露台上,沈撷英立于寒风之中。
她手中握着的,正是从东阁密柜中取出的,世间最后一包冷香雪。
她没有将它烧毁,也没有将它迎风洒尽。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紫红色的茶末,轻轻倒入一座小巧的铜炉之中,然后,亲手点燃了炉底的银炭。
一缕茶烟袅袅升起,在微熹的晨光中,那抹诡谲的紫红,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淡,最终化作一缕纯粹的灰白,然后消散于风中。
无人动情,无人因此而死。
她望向皇城深处,萧澹的身影仿佛曾在那片宫阙的剪影中一闪而过。
她低声自语:“天律可破,情不必死。这一世,我不再掐掌。”
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在楼下声嘶力竭地高喊:“西北急报——”
片刻之后,一份染血的军报被送到了她的手上。
端王以清君侧为名,已率十万大军压境,其麾下大将雷景行,更引西夏铁骑为先锋,直逼潼关。
沈撷英握紧了尚有余温的铜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天际已现鱼肚之白,可一场更大的黑夜,正从西北方向,朝着这座刚刚获得喘息之机的神都,滚滚压来。
她眼中刚刚熄灭的火,瞬间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光芒重新点燃。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