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在指间停留了许久，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将那个红色的标记照得几乎透明。
林野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恐惧或窒息。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沉重的酸楚，缓缓流淌过心口。他将照片小心地夹进一本厚重的字典里，像是封存一段不容遗忘、却也不必日夜咀嚼的过去。
那天之后，他不再终日拉紧窗帘。他开始允许阳光照进来，允许窗外市井的声音传入房间，虽然那些声音有时依然会让他下意识地紧绷，但那片绝对的、令人疯狂的寂静，没有再回来。
周巡偶尔会打来电话，语气一次比一次缓和。他不再询问细节，更多是像一种沉默的确认，确认林野是否安全，是否……还能承受。从周巡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林野拼凑出调查正在艰难但稳步地推进，那颗牙齿的身份即将揭晓，背后的真相远超一起简单的纵火案。周巡没有明说，但林野能感觉到，那条指向“早已被认定死亡之人”的线索，正牵扯出更深、更久远的黑暗，而江逾白的行为，尽管极端偏执，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撬动这块顽石的第一道缝隙。
日子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直到半个月后，又一个快递包裹送达。这次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简单的白色卡片，上面打印着一行字：
【市第三人民医院，康复楼，307。每周三、周五下午三点，可探视。】
没有落款。
林野握着卡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周三。就是明天。
第二天，他提前了很久抵达医院。康复楼远离主院区，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他在307病房外徘徊了足有十分钟，手心里全是汗。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能看到里面布置得简洁而温馨，不像病房，更像一个安静的起居室。
江逾白背对着门，坐在靠窗的轮椅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他微微侧着头，窗外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安静的轮廓。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枝头上跳跃的麻雀。
没有标记，没有糖，没有无声的尖叫和压抑的疯狂。只有一片近乎脆弱的宁静。
林野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
他迟疑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很轻，但江逾白似乎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林野的心瞬间被攥紧。江逾白的眼睛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但里面的冰封似乎融化了些许，不再是纯粹的空洞和绝望，而是染上了一种疲惫的、茫然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试图辨认的微光。
他的目光落在林野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缓缓移开，重新看向窗外。没有惊讶，没有抵触，也没有欢迎。像是看到一个熟悉的、却又不甚重要的景物。
林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他没有试图说话，只是顺着江逾白的目光，一起看着窗外那只蹦跳的麻雀。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阳光移动，空气中的尘埃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林野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不是糖。是一副崭新的、价格不菲的降噪耳机。他轻轻把它放在两人之间的窗台上。
江逾白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吸引，缓缓从窗外移回，落在那个纯黑色的耳机上。他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野拿出手机，点开一个音频软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复杂的声波图。他连接上耳机，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江逾白，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滑动，调整着频率参数。
他做的很慢，确保江逾白能看清每一个步骤。
然后，他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
但江逾白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林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江逾白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不是痛苦，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专注的辨认。像是从一片永恒的噪音背景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有规律的、陌生的信号。
林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参数。他不是在播放刺耳的噪音，也不是在重复那些痛苦的频率。他在播放一段极其舒缓、悠远的海洋白噪音，混合着一种几乎不存在旋律的、低频的安抚性脉冲。
这是他查了很多资料，自己一点点调试出来的。一个或许徒劳的尝试。
江逾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依旧沉默着，但身体那种极度紧绷的状态，似乎放松了一毫米。
他没有戴上耳机。只是看着它，又像是透过它，感受着那段被精准投递过来的、无声的“声音”。
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轻轻响起。
林野关掉音频，收起手机和耳机。他站起身，看着江逾白，轻声说：“我下周再来。”
江逾白没有回应，目光又重新落回了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互动从未发生。
但林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江逾白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食指正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一下下点着膝盖。
嗒。嗒。嗒。
不再是绝望的叩击。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平和的节拍。
走出医院，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林野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冰，似乎融化了一小块。
周三和周五，成了固定的日子。林野每次都会去，有时带着调试好的新频率音频，有时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看一会儿书，或者就是单纯地看着窗外。
他们从不说话。交流通过眼神，通过细微的动作，通过林野带来的那些“声音”。有时是一段雨声，有时是风吹过森林的呼啸，有时是某种乐器发出的极低频振动。
江逾白的反应依旧很淡，很慢。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屏障，似乎在一点点变薄。他开始会对林野的到来抬起眼皮，会在他离开时，目光在他背影上多停留几秒。
有一次，林野带来了一副拼图。很复杂的星空图。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拼图摊开在旁边的桌子上，自己默默地拼了起来。
江逾白起初只是看着。过了很久，他的轮椅微微动了一下，靠近了一些。然后，他伸出苍白消瘦的手指，从一堆碎片中，准确地捡起一块边缘带着深蓝色的，递给了林野。
林野接过，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冰凉。
他抬起头，对江逾白笑了一下。
江逾白迅速垂下了眼睫，但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周巡带来了消息。真相大白，牵扯甚广，媒体进行了低调的报道，公众的关注很快被新的热点取代。但对有些人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周巡来看过江逾白一次，穿着便服，带了一盆绿色的仙人掌。两人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周巡出来时，眼睛有些发红，他拍了拍林野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夏天的某个周五，林野照例来到病房。窗外的蝉鸣聒噪不已。
江逾白没有坐在轮椅里，而是站在窗前，虽然清瘦，但背脊挺直。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林野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忽然，江逾白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试探性地，朝着林野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
一个极其细微的、倾听的姿态。
林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蝉声依旧。
但在那片喧嚣的背景下，林野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气流声。
那不是任何有意义的字词。
只是一个声音。一个试图冲破漫长静默的、微弱的努力。
林野没有转头，他只是看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云霞，然后，也极其轻微地，向着江逾白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回应。
我听到了。
蝉鸣声里，两人并肩而立，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安静地投在洁净的地板上。
世界的噪音依旧庞大而喧嚣。
但在那片喧嚣之下，某种新的、微弱却坚韧的频率，正在两个安静的少年之间，悄然生成，共鸣。
不再是痛苦的回响。
而是寂静愈合时，发出的、细微而真实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