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冬天安静而缓慢,像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每一个音符都落在阳光铺洒的木地板上,或是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里。
江逾白的房间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正对着一个小花园。积雪覆盖着常青灌木,勾勒出柔软的白色轮廓。林野每次来,都能看到江逾白坐在窗边的软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星空图册,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院子里的雪景。
那支银色的口琴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像一件精致的摆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偶尔会拿起来,放在唇边,不是吹奏,只是感受那金属的冰凉触感,呵出的白气在琴孔上方凝成短暂的雾。
林野不再需要每周固定时间来。他恢复了上学,但周末总会过来。有时带一本新书,有时只是一起看一部默片老电影——这是他们发现的新乐趣,没有对白,只有画面和配乐,江逾白看得比谁都专注,有时甚至会因为黑白喜剧里夸张的肢体动作,嘴角牵起极淡的笑纹。
林野也开始更系统地学习手语。他买了教材,下了APP,周末来的时候,会笨拙地用手语比划着这一周学校里发生的琐事——赵旭打球又扭了脚,英语老师怀孕了,食堂新出的菜难吃得要命。
江逾白总是安静地看着,目光追随着他那些还不太标准甚至时常出错的手势,眼中带着一种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他很少回应,但林野知道他在听,在用他的方式“阅读”这些絮叨的日常。
直到一个午后,林野比划到一半,卡壳了,怎么也想不起“模拟考”这个词的手语该怎么打。他尴尬地挠着头,试图用表情和口型蒙混过去。
江逾白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小几,轻轻握住了林野的手腕。
林野的动作瞬间停住。江逾白的指尖依旧微凉,力道却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他牵引着林野的手指,缓慢地、清晰地,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手势。
【考试。】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手势,而是因为那主动的、冰凉的触碰,和江逾白此刻过于靠近的、平静的侧脸。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药味和阳光的味道。
“谢谢。”林野下意识地用口语说,声音有些干涩。
江逾白松开手,重新靠回椅背,目光落回窗外,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但林野看见,他耳根处泛起了一点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院子里的积雪化尽,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和挣扎着探出头的嫩绿草芽。
周巡来的次数少了,但每次来都会带些东西——一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几本崭新的推理小说,甚至有一次抱来了一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橘猫幼崽,说是结案后从相关场所救助出来的,看着可怜。
“这小东西叫元宝,胆子小,但不闹人,陪着做个伴。”周巡把小猫放进江逾白怀里时,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江逾白身体有些僵硬,低头看着怀里那团温暖、微微颤抖的小生命。小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细声细气。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苍白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小猫毛茸茸的耳朵。
元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竟蹭了蹭他的指尖,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那一刻,江逾白脸上掠过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惊异的神情,像是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底下涌出温润的水流。
从那以后,元宝就留了下来。它格外黏江逾白,总喜欢蜷在他膝盖上打盹,或者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搭在轮椅扶手的手。江逾白看书时,它就安安静静地陪着;林野来时,它会跳下来,围着林野的裤脚转圈,喵喵地撒娇。
房间里多了另一个生命的呼吸和心跳,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柔软生动起来。
林野发现,江逾白和元宝“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简单的手势,比如轻轻拍腿示意它过来,或者手指微动让它安静。元宝似乎能看懂,总是能给出准确的回应。
一种无声的、温柔的理解,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
春深时节,疗养院组织了一次郊游,去城郊的植物园。医生鼓励江逾白参加,林野也请了假陪着。
大巴车上很热闹,其他院友和家属说说笑笑。江逾白戴着降噪耳机,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林野坐在他旁边,偶尔低声告诉他到了哪里。
植物园里花香馥郁,人流如织。江逾白全程都很安静,但林野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神经。太多的声音,太多的色彩,太多的陌生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林野推着他,尽量避开人流密集的地方,找了一条僻静的、种满高大杉树的小路。阳光被树叶过滤,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鸟鸣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江逾白紧绷的肩线慢慢松弛下来。
小路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观景台,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大片盛开的郁金香花田,五彩斑斓,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他们停在观景台上。微风拂面,带来远处隐约的笑声和浓郁的花香。
江逾白静静地看着那片灿烂的花海,看了很久。阳光落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色。
忽然,他抬起手,指向花田远处的一角。
林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白色风车,正在缓缓转动。
江逾白收回手,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向林野。
他抬起双手,在春日明亮的光线里,生疏却清晰地,打出一句手语。
【好看。】
林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用力点头,也用刚学不久的手语回应,动作比江逾白还要笨拙一点:
【非常好看。】
江逾白的嘴角弯了起来。那不是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一个真正称得上“笑容”的表情,虽然很浅,却像阳光下的冰凌,清澈而明亮。
回去的大巴上,江逾白睡着了。头微微偏向车窗那边,呼吸均匀。夕阳的金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他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林野没有叫醒他。他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窗外飞速后退的、染着金边的云霞,和玻璃上模糊映出的、江逾白安静的侧脸轮廓。
夏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江逾白已经可以不用轮椅,在院子里短时间行走了。他依旧清瘦,但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林野的高考结束了,拿到了本地一所不错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来疗养院的时间变得更多。
傍晚,他们常常并排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看日落。元宝趴在江逾白的脚边,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传来模糊的喧嚣。但院子里很静,只有夏虫的唧鸣。
林野拿出那支口琴,即兴吹起一段不成调的、悠扬的旋律。晚风温柔,琴声散在夜色里。
一曲吹完,他放下口琴,转头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也正看着他,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他伸出手,不是要口琴,而是轻轻碰了碰林野拿着口琴的手背。
然后,他收回手,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一个简单的手势。
【喜欢。】
林野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轻轻漫过。他笑了起来,也抬手,在自己心口按了一下,然后指向江逾白,再指向漫天缓缓亮起的星辰。
【我也喜欢。这一切。】
江逾白循着他指的方向,抬起头,望向深蓝色的、星光初显的夜空。
他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那是周巡最近给他配的,只存了寥寥几个号码。他低头打字,屏幕的光照亮他专注的眉眼。
几秒后,林野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一条新信息。
来自【江】。
屏幕上只有两个字:
【谢谢。】
林野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收起手机,转过头,对江逾白露出一个大大笑容。
没有用手语,也没有说话。
有些心情,早已不需要具体的语言来传达。
星光渐亮,温柔地笼罩着并肩坐在长椅上的两个少年,和脚下那只打着呼噜的小猫。
浩瀚的宇宙寂静无声,却自有万千星轨,温柔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