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佛殿里静得只有檀香缭绕的窸窣声。三尊金佛在昏昧的光线下沉默矗立——居中的缘来佛端坐金云，左侧缘生佛合十垂目，右侧缘世佛手托金瓶。香雾如纱，缠绕着佛身，模糊了庄严的轮廓。

须眉皆白的老僧盘坐蒲团上，声音温厚，却像沉入深潭的石子：“天地万物皆因缘生。芸芸众生之间，讲的是一个‘缘’字。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他微微一顿，阖着的眼皮下似有叹息，“怜吾众生，常溺苦海，何其悲哉！”

他身旁跪着的年轻僧人，法号无缘。手中那串菩提念珠被指尖无声地拨动着，温润的光泽在幽暗里时隐时现。他垂着眼，面容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古井水。

老僧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无缘身上，如古井无波：“无缘，你在生缘寺修行二十余载是缘，你我师徒一场亦是缘。今你决意离山，断绝此缘，为师…亦不阻你。”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年轻的躯壳，看到了遥远而模糊的命途，“去吧，入世去，修你的尘间之缘。”

无缘眼帘轻抬，迎上师父的目光。那眼神清定，是山涧洗过的石子，没有眷恋，也无彷徨。“缘来陀佛，师父，弟子受教了。”声音平稳，如同殿中弥漫的檀香，淡而悠远。

他起身，僧袍拂过身下的蒲团。目光最后掠过那三尊金佛，在缘生佛合十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出佛殿的阴影，走向洞开的殿门。门外天光倾泻，将他灰色的僧影拉长，又融进门外明亮的光雾里。

“缘来陀佛！”老僧的声音再次响起，追着他的背影，“切记，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万不可强求。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一只脚已迈出门槛的无缘，顿住了。他停在光与暗的交界，缓缓收回脚步，抬头望向殿外。层叠的山峦在远处绵延，云雾缠绕着苍翠的山腰，初升的太阳正奋力将光芒刺破云层。一线曦光恰好落进他清亮的眼底。

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师父，弟子愚钝，穷尽此生，怕也参不透这人生真谛。恳请师父…再为弟子点破迷津。”

身后，老僧的目光已重新落回主佛缘来那悲悯垂视的金目上，声音沉肃，仿佛来自岁月深处：“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为师愚见，人生亦因缘而生，不过一场偶然。人生本身…并无意义。”他顿了顿，殿内唯有香雾无声盘旋，“是世人的探寻与执著，为其披上了万般意义的外衣。人生的真谛，便在这探寻与执著之中。你可明了？”

一道明光，倏地在无缘眼底点亮，又迅速沉淀下去，归于更深的澄澈。他双手合十，朝着殿内那个盘坐的身影，深深一躬。这一躬，郑重，也像是斩断过往的利刃。“缘来陀佛！弟子谨记！恩师…珍重！”

话音落，他再不迟疑，昂首挺胸，大步踏入殿外明媚却带着料峭寒意的山风之中。灰色的僧袍被风鼓荡，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诀别。

山风带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他沿着蜿蜒的石阶下行，两旁古木参天，枝叶间鸟鸣清脆，山涧在看不见的深谷里淙淙流淌。越往下走，笼罩山巅的云雾便越稀薄。阳光终于得以成束地穿透枝叶缝隙，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一道道光柱里浮动的尘埃。生缘寺，便是那穿破云雾的光。而他呢？不过是这光柱里一粒身不由己、终将飘散的微尘罢了。既是微尘，离开那束光，游入茫茫尘海，不过是迟早的偶然之缘，又何须执着延续？

晨露浸湿了僧履，山麓已在眼前。一块巨大的山岩矗立道旁，上面深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缘来岭”。旁边还有几行小字诗句：

尘寰苦海泅无边，

不见此岸彼岸缘。

缘来岭上生缘寺，

静修此生此世缘。

“咚——咚——”

浑厚的晨钟声自云深不知处的峰顶悠悠传来，在山谷间回荡，空灵辽远，涤荡心神。无缘循声望去，只见曦光正镀亮群峰之巅，数座青峰刺破云海，若隐若现。云鹤盘旋，珍兽偶鸣，确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净土仙境。

他正凝望出神，一阵疾风毫无征兆地掠过面颊。

下一瞬，一个身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立在他面前丈许之地。

来人一身宽大的黑袍，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玄黑披风在山风里微微鼓荡。这人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山石的标枪，无声，却散发着迫人的寒意。

无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左手下意识地捻紧了掌中的菩提念珠。此人气息沉敛，行动如风，绝非寻常江湖客。

“小和尚，”黑袍人开口了，声音如同粗砂磨过铁器，干涩、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撞入无缘耳中，“此行，欲往何处？”

无缘抬眼，目光试图穿透那低垂的笠檐，却只捕捉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他双手合十，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一切随缘。”

“呵！”黑袍人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猛地抬了抬斗笠。无缘终于看清了对方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阴鸷与杀机，仿佛一片浮着碎冰的死海，底下暗流汹涌。无缘心头一悸，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胸腔里的心擂鼓般狂跳起来。

“好一句‘一切随缘’！”黑袍人语气莫名，听不出是赞是讽。他忽地抬手，随意地撩动了一下披风，侧过身去，只留给无缘一个压迫感十足的侧影，“我为你指条路。由此向北，有座城，叫‘圛兴’。”他顿了顿，那磨铁般的声音压得更低，意味深长，“那是你命中之缘的归处，也是你们这些修行人……必往的‘圣城’。”

圛兴？圣城？无缘心头疑窦丛生。此人突兀现身，言语诡谲，所指之路是福是祸？他稳住心神，垂首道：“缘来陀佛，多谢施主。万法皆缘，施主今日指点，亦是缘起。然命途漫漫，岂能因他人一语而定？我佛有言，万物有定数，强求不得，万事随缘，不可刻意。”

“哈！”黑袍人骤然爆发出一阵更冷的笑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与不屑，“世间本无佛！缘？不过是人自己造出来的虚妄！大千世界，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世人皆需自渡，何来佛渡众生！”

话音未落，他手臂倏然抬起，中指屈压在拇指之下，对着高远的天空，轻轻一弹！

一点微小的亮光从他指尖激射而出，快如流星。

“嘎——！”

一声凄厉绝望的鸟鸣撕裂了山间的宁静。一只原本自由翱翔的鸟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从蔚蓝的天穹中直直坠落下来。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点点溅落在无缘的鼻尖和额头上。

噗！

鸟儿重重砸在离两人不远处的石阶上，洁白的羽毛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它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翅徒劳地拍打了几下地面，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珠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与不解，很快便僵硬不动了。阳光照在染血的白羽上，刺目惊心。

黑袍人缓缓收回手，语气淡漠得如同谈论天气：“看见了么？小和尚。佛，渡不了众生。就像它，救不了这只飞鸟。”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气。

无缘的眉心狠狠拧紧，死死盯着石阶上那小小的、迅速冰冷的尸体。那刺目的红，灼烧着他的眼睛。巨大的悲悯和一股冰冷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闭上眼，双手合十，嘴唇微微颤抖，诵念声低沉而急促：“缘来陀佛，罪过罪过！我佛慈悲，感念世人！心有佛，佛则佑……”

“够了！”黑袍人猛地向后一摆手，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诵念，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信仰不同，多说无益。就此别过。”说罢，不等无缘反应，他身形一晃，宽大的黑袍在山风中猎猎一展，竟如鬼影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前方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林木之后，只留下一句余音在空寂的山谷间飘荡，带着冰冷的回响：“既然你我有缘，定会再见！”

无缘站在原地，山风带着血腥味钻进他的鼻腔。他沉默地走到那只死去的鸟儿旁边，缓缓蹲下身。血已经凝成了暗红色，粘在洁白的羽毛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失去生机的羽毛，触感僵硬。

他低声诵念起往生经文，为这无辜逝去的生命超度。诵经声低沉而专注，在寂静的山麓回荡。超度完毕，他默默起身，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手指捻紧了胸前的菩提念珠。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北方层叠的山峦之外。

圛兴城。那座被黑袍人称为他“命中之缘归处”的圣城，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他抬步，沿着北去的山径，身影渐渐没入苍茫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