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二十六年,秋,江南水陆码头,临清州。
“集珍斋”是临清州最大的当铺,临街三开间的门脸,黑底金字的招牌,气派十足。只是近来世道不太平,北边闹拳乱,南边也不安稳,柜上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掌柜钱有禄捧着个紫砂小壶,眯缝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算盘珠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后堂库房最深处的紫檀木多宝格里,静静立着一尊白釉美人瓶。瓶高一尺二寸,形似婀娜少女,线条流畅温润。
通体施甜白釉,釉色莹润如玉,光照之下,内里仿佛有氤氲的乳白色光华缓缓流动。瓶身素净,无一纹饰,却自有一股清冷孤高的气韵透出,与周围那些金银铜瓷的俗物格格不入。
这瓶子是钱有禄爷爷的爷爷收上来的死当,传了四代,据说是前朝官窑的秘色珍品,价值连城。但钱家历代掌柜都严令:此瓶只可秘藏,绝不可示人,更不可售卖。钱有禄起初不解,直到他接手掌柜的第三年。
那年夏天,临清州遭了百年不遇的蝗灾,黑压压的蝗虫过境,眼看田里的庄稼就要颗粒无收。
就在州府下令开仓放粮、组织乡民扑打的前一夜,钱有禄半夜清点库房,鬼使神差地走到多宝格前,赫然发现那尊素白的美人瓶身上,竟凭空多了一道寸许长、发丝般纤细的裂纹!裂纹自瓶口向下蜿蜒,如同美人蹙眉。
翌日,蝗虫竟莫名改了道,临清州侥幸逃过一劫。钱有禄惊疑不定,隐约觉得那裂纹与蝗灾消退有关。
又一年,运河决堤,洪水围城。危急关头,那美人瓶身上再次出现数道细密的冰裂纹。当夜,上游传来消息,一段天然形成的沙洲意外挡住了洪峰主力,临清州得以保全。
几次三番下来,钱有禄终于确信:这白釉美人瓶,竟是件能预兆灾祸、并以自身损毁来化解厄难的神物!他愈发敬畏,将其视为镇店之宝,亦是庇佑钱家乃至一方的灵物,平日绝不敢轻易打扰,只在心中暗自供奉。
这日午后,铺子里来了个高鼻深目的洋人。此人名叫汤姆森,是个专收东方古玩的英国商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沉重铁皮箱的仆役。
“钱老板,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汤姆森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柜台里的货色,手指上的宝石戒指闪闪发光。
钱有禄陪着笑,拿出几件康熙五彩、乾隆青花。汤姆森却只是摇头,显得兴致缺缺:“这些,普通,太多。我要,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艺术品!” 他比划着,眼神却在后堂紧闭的门帘上逡巡。
钱有禄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汤姆森先生,小店里最好的货色都在这里了,您再看看?”
汤姆森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钱老板,不要骗我。我知道,你有一件,白色的,美人形状的瓶子,非常古老,非常美丽。拿出来,钱,不是问题。”
他拍了拍手,仆役立刻将铁皮箱抬上柜台,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耀人眼目的鹰洋和金条!
钱有禄的呼吸瞬间粗重了!他看着那黄白之物,又想起祖宗规矩和那瓶子的神异,内心天人交战,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个…汤姆森先生,那瓶子是祖传的,非卖品,实在对不住…” 钱有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两千鹰洋!再加十根金条!” 汤姆森直接报出一个令人眩晕的天价,几乎能买下小半个集珍斋!“钱老板,想想清楚。这世道,什么祖宗规矩,比得上真金白银?有了这些钱,你哪里去不得?何必守着个破瓶子担惊受怕?”
“破瓶子”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钱有禄。是啊,或许那几次灾祸消退只是巧合?或许这瓶子根本没那么神?眼看兵荒马乱,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笔横财…足够他带着家小远走高飞,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贪婪最终压倒了敬畏。钱有禄一咬牙,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好!就依先生!您稍候!”
他转身钻进后堂,心跳如鼓。再次站到那白釉美人瓶前,他的手都在抖。
瓶身依旧素净温润,那股清冷的气韵似乎能看透他内心的卑劣。他不敢直视,用一块厚厚的锦缎,小心翼翼地将瓶子包裹起来,仿佛包裹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包裹起了自己最后一点良知。
交易完成。沉甸甸的鹰洋和金条入手,钱有禄却感觉心头空落落的。他看着汤姆森志得意满地抱着那锦缎包裹,如同抱着绝世珍宝,快步离去,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当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钱有禄守着那箱金银,辗转难眠。后半夜,一声凄厉的霹雳炸响,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惊肉跳。隐约间,似乎听到那已被卖出的美人瓶,在遥远的雨夜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悲鸣。
三日后,消息传来。汤姆森乘坐的货轮“玛丽号”,在出海口遭遇了罕见的风暴!狂风卷起巨浪如山,雷电如同金蛇乱舞,船体在怒涛中如同玩具般脆弱!
“完了!全完了!” 大副面无人色,看着测深锤惊呼,“船底触礁!漏水了!” “弃船!放救生艇!”船长声嘶力竭地命令。
船上乱作一团,哭喊声、祈祷声、风浪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汤姆森死死抱着那个装着美人瓶的橡木箱子,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积水横流的甲板上,嘴里胡乱地用母语咒骂着、祈祷着。
就在救生艇放下,众人争先恐后想要逃离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时,异变陡生!
那艘即将沉没的“玛丽号”货轮侧前方,一道巨大的浪峰轰然裂开!
浪涛之中,赫然出现一道朦胧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晕的女子身影!那身影完全由流动的海水和氤氲的白光构成,面容模糊,却身姿窈窕,与那白釉美人瓶的形态一般无二!
她无声无息地立于滔天巨浪之巅,面对着扑向“玛丽号”的最狂暴的浪头和最猛烈的狂风。
只见她素手轻扬,动作优雅如舞蹈。凡她手臂挥过之处,那排山倒海的巨浪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壁阻挡,骤然平息数丈!道道扭曲劈落的闪电,在她周身数尺之外,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屏障,扭曲、偏折、湮灭!
她以自身灵体,在风暴与巨轮之间,硬生生撑起了一片相对平静的避风区域!
“God! What is that?!”(上帝!那是什么?!)有船员看到了这神迹般的一幕,惊骇地划着十字。 “是东方的女神!海神娘娘!”几个中国水手则激动得跪倒在甲板上磕头。
汤姆森也看到了,他死死盯着那白光构成的女子身影,又低头看看怀中紧抱的木箱,脸上血色尽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他感觉到怀里的木箱正在微微发烫!
那瓷娘子所化的白光女子,身形在风暴的持续冲击下,变得越来越淡薄。每一次挥臂平息风浪,她的光影就黯淡一分。显然,她在以自身本源力量,对抗天威,守护这艘船!
风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逐渐减弱远去。
当第一缕惨淡的阳光穿透破碎的云层,照射到劫后余生的“玛丽号”上时,船体破损严重,但终究没有沉没。惊魂未定的人们瘫在甲板上,庆幸着死里逃生。
汤姆森连滚爬爬地打开那个一直紧抱着的橡木箱子。
锦缎包裹中,那尊白釉美人瓶,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瓶身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纹!如同被重锤击打过,又像是承受了无法想象的压力!原本莹润如玉的釉面变得黯淡无光,内里流动的乳白色光华也彻底消失了。
它看起来,就像一件随时会彻底碎裂的、最普通不过的破损瓷器。
“No…” 汤姆森失神地喃喃着,手指颤抖着想要触摸那些裂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瓶身的刹那——
“咔嚓…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响起。
整个美人瓶,毫无征兆地彻底崩解!化为一小堆细腻洁白的粉末,堆在锦缎之上,仿佛它从来就不是瓷器,而只是一捧洁白的沙。
海风吹过,粉末微微飞扬,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如同雨后青瓷般的冷香,随即消散在咸湿的空气里。
汤姆森呆若木鸡,望着那堆再无灵性的粉末,许久,才发出一声不知是懊悔还是后怕的叹息。
货轮最终艰难地驶入了租界的港口。汤姆森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在租界洋楼里的宅邸。他将那包沾染着瓷粉的锦缎,锁进了书房最底层的抽屉,仿佛锁住了一个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负责打扫书房的女仆发出了一声惊叫。
汤姆森闻声冲进书房,只见女仆正惊恐地望着书房东面墙壁。那里原本摆放着一个装饰用的壁炉,此刻,壁炉上方的空白墙壁上,竟凭空多出了一尊尺余高的瓷塑观音像!
那观音像通体素白,釉色温润,宝相庄严,低眉垂目,神态慈悲祥和。观音赤足立于莲台之上,左手结印,右手则持着一个羊脂玉净瓶。
塑像栩栩如生,仿佛是最高明的工匠呕心沥血之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和灵韵。它就那样静静地出现在那里,与整个西式装修的书房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仿佛它本该就在那里。
汤姆森看着这尊凭空出现的观音像,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慢慢走近,仰头细看。
观音面容慈悲,眼神却仿佛穿透时空,落在他这个异邦商人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与悲悯。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观音右手所持的那尊羊脂玉净瓶上。净瓶造型古朴,与观音像一体烧成,洁白无瑕。然而,在净瓶的瓶腹处,却有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用金线描补过的裂痕。那金痕在素白的釉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观音像上,也落在那道金痕上。金光微微一闪,刺痛了汤姆森的眼睛。
他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再不敢直视那尊莫名出现的瓷观音,和那道仿佛烙印着某种警告与救赎的金色裂痕。
---
妖谱诠释:
妖物:瓷娘子(器灵·守护)
出处: 器物生灵,古已有载,《搜神记》“张华”篇有狐魅附剑,《酉阳杂俎》述古镜生精魂。本章取白瓷美人瓶为形,赋其预灾化厄、舍身护道之灵性,契合“物老成精,佑护一方”之民间信仰。
· 本相: 前朝官窑秘色瓷精品,经数百年人间烟火供奉、天地灵气浸润,又或因匠人倾注非凡心血与祈愿,渐生灵智,成守护器灵。其形为美人瓶,素白釉下隐有流光,乃灵性外显。能感应地气灾劫,并以自身出现裂纹为代价,悄然化解方圆灾厄。性高洁,不喜俗物,恶贪戾。其灵核与器身一体,器毁则灵散,然至纯守护念力可于崩解瞬间感通天地,化现他形。
理念:灵物有知守净土,贪念一动劫波生。 瓷娘子本默默守护当铺与一方水土,预灾裂身乃其天性。掌柜钱有禄贪图巨利,背弃祖训与敬畏,将其售予洋商,致其离根本之地,终招海上大劫。瓷娘子于风暴中化形护船,是守护念力不减(船上有生灵,且含其本体),亦是尽最后职责。器毁灵散,其至纯至善的守护本源却感通天地,化显慈悲观音法相入驻洋商宅邸,净瓶金痕既是曾损毁的印记,亦是对贪婪者的无声警示与慈悲点拨。得失祸福,皆系一念之间。
(第二十八章 瓷娘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