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日里尽是柴油味的厂区家属院里,今天破天荒的飘出丝丝甜香。
儿子平安过六岁生日,我用攒了两个月的布票,跟人换了半斤精贵的白面,又搭上两个鸡蛋,才蒸了个巴掌大的鸡蛋糕。
丈夫王建国也难得没加班,他用刀切下最大的一块,却越过眼巴巴的儿子,塞给对桌的一个黑瘦女孩。
“招娣,快吃!你妈总念叨你,叔给你来块最大的。”
话音刚落,他又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油纸,里面包着几块沾满花生碎的糖块。
他捏起一块,悠悠地递过去:“叔还特意给你买了花生糖,你最爱吃的!”
我怀里,平安的小脸瞬间褪了血色,呼吸急促起来。
“建国!”我声音发颤。
王建国这才把目光分给我的儿子,仿佛是刚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漫不经心地从花生糖上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碎屑:“平安也尝尝,这可是好东西。”
积压六年的委屈和恐惧轰然炸开。
我猛地起身,一巴掌扇掉他手里的糖。
褐色糖块滚落在地,粘满灰尘。
满桌人僵住。
王建国脸上挂不住:“梁燕!你抽什么风啊?!”
我没看他,抱起平安裹进我的旧棉袄,撞开木门冲进寒风里。
“散了散了!都回吧!”我对屋里呆住的邻居喊。
厂区医院值班室里,赤脚医生老孙头正在打盹。
我拍醒他,声音抖得不成调:“孙大夫!平安…花生…”
老孙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快!放床上!”
他翻出压箱底的肾上腺素针剂,手忙脚乱的配药。
平安蜷缩在冰冷的诊床上,小脸憋得青紫,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
我紧紧攥着儿子冰凉的小手。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王建国一把推开诊室门,棉袄扣子都扣歪了,满脸怒气。
“梁燕!你成心让我丢人是吧?不就一块糖吗?招娣吃了不也没事吗!”
老孙头猛地回头,手里的针管都差点掉地上:“王科长!平安花生过敏能要命!去年送县医院抢救三天,你忘了?”
王建国噎住,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剩烦躁:“我这不是…没喂进去吗?”
针尖刺破皮肤,随着药水缓缓推入。
平安喉间的嘶鸣声渐渐小下去,昏睡了过去。
我小心的用棉袄裹紧儿子单薄的身子,抬头看他。
“王建国,我们离婚吧!”
他瞬间像被雷劈中:“你说什么胡话!”
“就为一块糖?”他无法理解,也不屑于理解。
“是!”我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就为这块糖。”
2、
我抱着昏睡的平安回到冷如冰窖的筒子楼家里。
王建国后脚跟进来,反手摔上门。
“你长本事了啊梁燕!敢当众给我没脸?”
他掏出两张纸拍在掉漆的饭桌上。
“看看!市里‘工农兵招待所’的介绍信!我托关系弄的!带你和平安去住几天,算给你赔罪!”
那地方我知道,新建的三层小楼,气派洋气,后院更是搭着棚子,养了不少猫狗。
平安对动物毛发过敏,尤其是猫毛。
心口像被冰锥捅穿,又搅了搅,疼得发不出声音。
他见我不语,以为我嫌寒酸,语气更冲:
“你一个家属工,一月挣那仨瓜俩枣,还不知足?别给脸不要脸!”
我沉默地走到墙角,挪开装杂物的破木箱,露出下面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
钥匙贴身藏着。
打开铁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纸页。
我抽出最上面那本磨毛了边的“工作笔记”,拍在他面前的桌上。
“离婚申请我已经交厂妇联了。”
“这笔记,你自己看。”
王建国愣住,狐疑地拿起本子。
【1974年3月12日,阴。建国从市里回来,带了一包高粱饴,里面有花生碎,我提醒他,他说以后注意。】
【1974年4月5日,晴。他带平安去厂工会活动,王干事给了平安半块花生酥,被我抢下来,他骂我小题大做,让他丢人。】
【1974年9月1日,晴。子弟小学开学典礼,他说一定来,平安等到散场,他却陪新来的女技术员下车间“熟悉设备”。】
……
他一页页翻看着,脸色从铁青到涨红,最后狠狠把本子摔在桌上!
“梁燕!你他妈有病吧?天天记这些鸡毛蒜皮!”
“我天天累死累活,就为让你记这些黑账?”
“离!谁不离谁是孙子!房子是厂里分给我的!你抱着你那病秧子儿子给我滚!”
他喘着粗气,像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屋里转圈,沾满雪水的鞋底在水泥地上踩出一个个黑印。
“放心!”我拉出行李袋,开始收拾平安的几件旧衣服和小药瓶。
“平安不会占你王大科长的光。”
“抚养权,你想都别想。”
身后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嘶吼:
“梁燕!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
这句话,曾经像紧箍咒一样困了我六年。
我拉上行李袋拉链,劣质金属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啊,”我抱起还在昏睡的平安,一把拉开门。
“我们妇联见,革委会见。”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他最后一点体面。
3、
在外人眼里,为一块糖离婚简直就是疯了。
可只有我记得,那块糖背后,是去年冬天平安在县医院抢救三天三夜的后怕。
平安刚会走路时,王建国的母亲从乡下背来一袋自家炒的花生,香得很。
我反复说平安沾不得花生。
老太太撇着嘴,满脸褶子都透着不以为然:
“娇气!乡下孩子土坷垃里滚大的,啥不过敏?就你们城里人金贵!”
王建国当时在修收音机,头都没抬:“妈给你就拿着,磨叽啥?”
那天下午,我去公共水房提热水。
回来时,老太太正得意地往平安嘴里塞花生米:“看!俺大孙子吃得多香!”
平安小脸通红,小手徒劳地抓挠着脖子,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嘶”声。
我吓得一把扔开水壶,抢过孩子就往外冲。
寒冬腊月,我穿着单衣,踩着结冰的路面,疯了一样往厂区医院跑。
王建国骑车追上来,一路骂我“疯婆子”、“丢人现眼”。
直到县医院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隔着口罩沉声说:“再晚来半小时,这孩子就没了。”
平安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躺了三天。
王建国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坐了三天。
儿子脱离危险那天,他胡子拉碴地抓着我的胳膊,双眼通红:
“小燕!我错了…我真不知道…”
“以后家里平安的事,都听你的!我拿党籍保证!”
我信了。
为了专心照顾平安,我辞了公社卫生所医生的工作。
那时他还在人前夸:“我媳妇懂医,平安交给她,我一百个放心!”
可当他从技术员升了副科长,又升了科长,家就成了旅馆。
他觉得我的提醒是“碎嘴”,我的谨慎小心是“晦气”。
招娣和她妈,是他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投奔来的,他说“乡下人老实”。
可招娣妈总在做饭时念叨:“招娣打小就爱吃花生,身子骨多结实!”
“王科长是干大事的,别拿娃的小毛病烦他!”
我以为那三天三夜,会是他一辈子的警钟。
原来,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