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把平安安顿在厂区边缘废弃的锅炉房值班室,求老孙头帮忙说了情,临时借住。
王建国没找来。
厂里却炸了锅。
“王科长,你咋回事?平安花生过敏差点没命你不知道?这也能忘?”
“梁燕同志一个人带个病孩子多难,你还添乱!”
“赶紧把人接回来认错!”
王建国他妈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刺耳:
“多大个事!闹得全厂不安生!俺王家丢不起这人!”
“孩子哪有那么金贵!就是梁燕那丫头太能作!”
……
当初为了让他“奔前程”,我揽下所有。
如今,倒成了他甩锅的借口。
第三天,我得回家取平安的病历和我那些快翻烂的医书,那是革委会调解时最重要的东西。
推开家门。
招娣妈正坐在我家唯一的木沙发上,给招娣梳头,篦子上沾满了虱子卵。
招娣身上,套着平安过年才舍得穿的那件蓝色小海军衫。
手里玩的,是我用输液管和药瓶给平安做的彩色风铃。
我走过去。
招娣妈慌得站起来,篦子掉在地上。
“梁…梁大姐…你咋回来了?招娣看这衣裳好看…我就…”
我没看她,径直去里屋书架拿东西。
王建国坐在书桌前,脸沉得像锅底。
“谁让你进来的?”
“等我让你进你再进!”
招娣妈赶紧捡起篦子,拉着招娣上前:
“王科长您消消气…梁大姐心里不痛快…您多担待…您不是还给平安买了新弹弓吗…”
我冷冷扫过去:
“轮得到你说话?”
招娣妈脸涨成猪肝色,挤出两滴泪:
“对不住…俺这就带招娣走…”
她刚转身,王建国厉声喝住:
“站住!这屋还轮不到她发号施令!”
“今儿你就站这儿看着!我看谁敢撵你!”
他瞪着我,眼神淬毒。
“后悔了?回来求我?晚了!”
我抓紧了手里的帆布包。
“我回来拿平安的东西。”
最后一点夫妻情分,让我在外人面前留了脸。
我开始收拾书架上卷了边的《医生手册》、《常见病防治》,还有一摞手抄的过敏偏方记录。
王建国的耐心耗尽了。
“梁燕!我说了!什么过敏,都是你魔怔了想出来的!”
“离就离!你得在申请书上写明白!是你有毛病!带不好孩子!”
“房子是厂里的,我搬!每月给你十块,不!十五块!你签了字,立刻滚!”
他看准时机,劈手来夺我怀里的笔记。
那是我的命。
我侧身躲过。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所有书本纸张扫落在地!
发黄的纸页雪花般飘散。
“梁燕!这些年靠我养着,现在还想分家当,带走我儿子?做梦!”
他甩出一份早就写好的离婚申请书。
最下面一行小字:女方自愿放弃抚养权。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弯腰,一张张捡起我的纸,也拿出我的那份申请。
“好,我签。”
在他错愕的目光里,我在两份申请上签下名字。
笔迹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5、
王建国捏着那两份签了字的申请书,浑身有些颤抖。
他大概觉得,这场仗,他赢了。
风从糊着报纸的破窗棂吹进来,吹得煤油灯罩嗡嗡响。
我抹了把脸,湿的。
下楼,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直奔厂妇联。
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里,那份王建国亲手签过字的《关于平安医疗事宜全权委托书》和五年来的记录,沉甸甸的。
此刻,王建国正搓着手,想给他妈摇个电话报喜。
门被“砰”地撞开!
厂妇联主任王大姐,一个四十多岁、短发利落的女人,黑着脸闯进来,手里捏着几张纸。
“王建国!你干的好事!”
王建国懵了:“王主任?”
王大姐把纸拍在他胸口:
“看看!梁燕同志刚交上来的!全权委托书!白纸黑字你签的!还有这五年你干的事!时间地点证人!一条条清楚得很!”
“厂革委会马上开会讨论!你这科长还想不想干了?”
“孩子抚养权,你想都别想!”
王建国脑子里“嗡”的一声。
委托书?
他猛地想起,平安从县医院捡回命那天。
梁燕脸色惨白得像纸,递给他一张纸,让他签字。
她说,为了平安活命,以后孩子吃药打针看病,全听她的。
他当时满心愧疚,看都没看就签了。
他以为那只是她求个安心。
没想到,竟是埋下的雷。
他抓起棉袄就往外冲。
筒子楼里,各家各户正做晚饭,油烟和议论声飘出来。
“听说了吗?王科长家……”
“真离了?为了块糖?”
“哪是糖的事!心偏到胳肢窝了!”
他冲进锅炉房值班室。
门锁着。
炉膛是冷的。
只有地上几点散落的药片。
他彻底慌了。
6、
厂革委会的调解会,设在最大的会议室。
长条桌蒙着绿绒布。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列宁装,坐在一边。
王建国坐在对面,眼袋乌青,胡子也没刮。
王大姐主持。
“王建国同志,梁燕同志,今天把你们请来,是为了平安的抚养问题,和你们的离婚申请。本着团结、教育的方针……”
我身边的街道办李干事,一个退休老教师,有条不紊地摆出证据。
那本磨毛的笔记。
县医院的病历,纸都黄了。
我手绘的,王建国缺席的每一次家长会、儿童节表演。
还有那张,他亲笔签名的全权委托书。
每一样东西拿出来,王建国的头就低一分。
王大姐看向他:“王建国同志,工作忙是为了革命,但孩子也是革命接班人,疏忽不得。梁燕同志多次提醒,你为什么还买花生糖?还差点喂给孩子?”
王建国张了张嘴,哑了。
轮到王建国这边。
招娣妈被带进来,缩着脖子,不敢看我。
革委会一个年轻干事问:
“赵招娣同志,你和梁燕同志同住期间,她情绪是不是不稳定?对孩子是不是过分紧张?”
招娣妈偷瞄王建国,小声答:
“是…是紧张…这不让碰,那不让吃…还老说王科长不关心娃…”
干事面露得色:“那你认为,梁燕同志的状态,适合抚养孩子吗?”
招娣妈:“俺觉着…是有点…”
李干事推了推老花镜,没看招娣妈,对王大姐说:
“主任,我请求证人赵招娣同志,复述一下她平日说过的话。”
会议室安静下来。
招娣妈的声音被刻意模仿出来:
“招娣打小就爱吃花生,身子骨多结实!”
“王科长管几千号人哩,别拿娃的小毛病烦他!”
“梁大姐,你就是想太多,娃哪有那么娇贵!”
……
一句句,全是她常挂嘴边的话。
招娣妈的脸煞白。
李干事看着她:“赵招娣同志,你作为同住人,明知平安同志有严重过敏史,不仅不协助规避风险,反而在王家反复强调过敏源食物的好处,暗示梁燕同志小题大做,这是你的本分?”
“还是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招娣妈慌了:“没!没有!王科长没让俺说!俺…俺就是顺嘴…”
越描越黑。
王建国的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
王大姐和几个委员低声交换意见,最后敲了敲搪瓷杯盖。
“根据现有证据,王建国同志在履行监护人职责中存在重大疏忽,可能危及平安同志生命健康。”
“经研究决定:在王建国、梁燕离婚事宜最终处理前,平安的临时监护权,归梁燕同志所有!”
散会。
我收拾东西起身。
王建国几步冲过来拦住我,声音嘶哑:
“梁燕…你真要…这么绝?”
我绕开他。
走出厂部大楼,冬日的阳光刺眼。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自由的味道。